來源:華商韜略(ID:hstl8888) 作者:華商韜略
既要看得見的手支持,也要看不見的手合力。
2001年12月28日,北京市政府幹了一件大事:在辦公系統採購中,採購國產軟件紅旗Linux,把微軟踢出局。
2002年1月15日15:47分,一架波音767落在了北京首都機場,一位大佬走下舷梯,一頭鑽進了微軟中國區的轎車。
接下來的幾天,他要“拿下”北京,“拿下”中國科技部。
01 “不想做,就不要做了”
2001年的微軟,用四個字就能總結:牛氣沖天。
三年前,美國司法部聯合19個州,對微軟發起了壟斷指控。這場20世紀美國最大的反壟斷案,官司打了三年,棍子掄得很高,落在屁股上卻軟綿綿:微軟不需要拆分,只需要掏18億美元的和解金。
▲1998年微軟反壟斷案中
比爾·蓋茨聽證會錄像
對於2001財年營收253億美元的微軟,18億美元只拔了幾根毛,它的壟斷仍可以繼續。業界對此有個評價:現在唯一能讓微軟倒台的,只有自殺。
中國市場上,微軟同樣風頭大盛。在上海,它一把簽下了7000多萬元的訂單。到12月,北京市政府為了提升信息化,準備採購一批辦公軟件。面對招標,微軟中國區總裁高羣耀就一個態度:站着把錢掙了。
微軟拿出的方案,比楚霸王還霸王。第一,Windows XP系統不打折;第二,XP系統雖有漏洞,但大家可以修修補補一起往前走;第三,要買系統,必須把Office軟件一起買了,不然就漲價。
據説看到微軟的方案時,北京的官員差點拍了桌子。科技部的領導跑到微軟去協調,最後只能對採購人員無奈表示:“你們看着辦吧”。
但北京市政府不是美國司法部,微軟這次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對手,北京市科委副主任俞慈聲。
俞慈聲的名字雖然很靜好,出手卻一點不慈不軟——既然不想好好做生意,那就乾脆不要做了。
這樣的態度算不上客大欺店。在有些關乎國計民生和國家安全的部門,必須要求軟件的源代碼備案。理由之外,她也給了轉圜的餘地:“微軟如果不同意,它就會失去訂單,這是我們的權力。”
牛氣沖天的微軟,自然拒絕了這個提議。
12月28日,等不下去的北京市政府正式宣佈採購方案,國產系統紅旗Linux領銜中標,微軟顆粒無收。
從躊躇滿志到當頭冷水,微軟中國區怎麼也沒料到這個結果。情急之下出了個大昏招:讓工程師和市場部連夜趕工,寫了篇3.5萬字的報告。
這篇三萬字長文,與其説是報告,不如説是示威。報告裏,微軟不僅攻擊北京購買了一批“低能軟件”,還一口氣提了60個問題,批判招標不合規,指責Linux開源的公共通用許可是病毒,一副大戰三百回合的架勢。
《京華時報》有個評論,這是微軟的六十大板。但這六十大板,北京市政府只用一招就化解了:不理。
在此後十多天裏,微軟中國區決心死扛,公關部的電話鈴聲也一直停不下來,面對所有媒體,微軟抱定態度:絕不承認失利,一定要把這件事翻過來。
到了1月中旬,丟單又丟人的微軟中國區終於扛不住了,只好向總部求援。於是,在1月15日那個灰濛濛的下午,美國國家安全通信委員會委員、微軟的三號人物克瑞格·蒙迪來到了北京。
02 紅旗漫卷西風
在“北京採購案”爆發前的七八年裏,微軟的操作系統橫掃全球,也包括中國。
1995年,有一份軟件市場分析報告,在歷數了微軟產品優勢和國內軟件公司的困境後,發出了一句悲鳴:
微軟都做了,我們做什麼?
這份報告的作者,當時的身份是金山軟件總經理。多年後,他還有個頭銜:小米創始人。
雷軍同志講的是實情,從用户排名第一的MS-DOS,到跨越時代的Windows3.0,從“人們最渴望的產品”Windows95,到配套的Internet Explorer、Microsoft Office軟件。微軟靠技術的強大實力,廣泛的商業生態,全方位籠罩了國內軟件行業。
在自研能力不足的背景下,“做什麼”看似是個難題,卻只短暫地難住了中國人。大家很快發現,圍繞Windows生態做應用軟件,像是一條“別人吃肉我們喝湯”的好思路。
媒體也跟着推波助瀾:“我們有什麼理由,固守對抗原則呢?為何不能以己所長,用國際級大公司的名望和實力,發展壯大自己呢?”
於是,從金山盤古辦公套件,到漢王手寫技術、江民殺毒軟件……但這條“相伴巨人行”的路線,看起來繁花似錦,本質上卻是拾缺補漏。尤其是“巨人”一抬腳,就能把身邊的小商小販踢個乾淨——漢王前腳向微軟授權了中文手寫技術,微軟轉臉就在Windows2000裏自己搞了一套。
在雷軍大呼“我們做什麼”之後的三年裏,國內IT界輸得不僅口服,更是心服。《電腦報》的一位讀者諳熟中國革命史,怒斥IT業從“左傾機會主義”跨到了“右傾投降主義”。四通利方論壇的網友文采更好,一句“舉目四顧心茫然”,就把整個業態描述得清清楚楚。
但1998年之後發生的一系列大事,卻重新點燃了中國IT人心裏的火。
1998年,法國的《費加羅報》發了條報道,直指美國在50年代末建立的情報網絡“五眼聯盟”,利用Windows操作系統竊取歐洲經濟信息情報,以至於法企湯姆遜參加招標的方案被美國公司竊取,丟掉了1300萬美元的合同;空中客車也因為商業情報泄露,被波音搶走了39億美元的訂單。
這條報道多少有點《貨幣戰爭》的味道,卻成功激起了國內對微軟系統有無後門的猜測。而在1999年爆發的南聯盟戰爭中,美國用信息戰侵入南軍系統,導致其設備失靈的渲染,更是放大了國內對系統安全的擔憂。
時任國家科技部部長的徐冠華也代表政府站了出來,痛陳中國在自主知識產權上的危險,那段講話,留下了日後最有名的四個字:缺芯少魂。
小到軟件業存亡,大到國家安全,整個世界似乎都被微軟扼住了命運咽喉。再疊加上美國司法部的壟斷指控,《中國可以説不》的民族東風,壓垮微軟,似乎就差最後一根稻草了。
中國IT業找到了這根稻草,它似乎可以撬動Windows操作系統這個微軟核心,這根稻草的名字,叫作Linux系統。
這是一個在1991年誕生於芬蘭的操作系統,它最大的特點是開放源碼、沒有版權。
如果説微軟系統是一家餐廳,那麼它的使用者只能被動獲得服務,不能接近“後廚”。而Linux則更像一個開放廚房,任何人都可以自助烹飪,連食譜配方都由自己掌握。
這種自主可控的開發環境,使開發者可以繞開微軟“X86+Windows”的陣營。
Linux進入中國,歸功於一個叫宮敏的人。他本是遙感衞星領域的研究員,在芬蘭留學期間,卻很在意一些專業之外的領域。在一次學術交流中,宮敏聽完了“Linux為什麼會在芬蘭產生”的課題,當即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樣的好東西,中國也應該有。
1994年夏天,回國探親的宮敏,用20張磁盤把Linux系統帶回了中國。
Linux的引進,引起了中國官私兩面的極大興趣。廟堂上,有國家物資部胡貽志和國家信息中心高新民兩位領導的鼓勵,江湖上,有中科院院士倪光南、中科院軟件研究所副所長孫玉芳、科學家袁萌等人的奔走呼籲。核心思想就一個:希望中國抓住Linux的機遇。
乘着這股東風,國內做Linux系統的企業,在廟堂和江湖上各自嶄露頭角。民營的Xteam和藍點,國家隊出身的中軟與紅旗,構成了中國Linux的四大天王。
在北京,Xteam做出了國內首套中文Linux,在深圳,藍點匯聚了一批國內最早的極客,幾個20多歲的小夥子把公司地址選在了賽格科技園,又選了企鵝當作自己的公司標誌。在它的樓上,則是另一家用企鵝當標誌的公司:騰訊。
1999年的國慶,藍點做出了自己的Linux1.0,藉着2000年的互聯網熱潮,公司成立半年就登陸美國股市,開盤當天股價飆漲,市值超過了4億美元,而此時公司員工還不到15個人。《三聯生活週刊》專門寫了篇報道,標題就叫“小鬼當家”,以至於當年還很青澀的小馬哥羨慕不已,暗下決心要超越藍點。
“四大天王”雖然各具風頭,但真正站在民族操作系統高崗上的,還是那杆“紅旗”。
相比藍點,紅旗Linux顯然更加根正苗紅。在“缺芯少魂”的召喚下,體制內的科學家走到台前扛起了重任。中科院計算所的胡偉武負責中科龍芯,軟件所副所長孫玉芳則成了紅旗的“帶頭大哥”。
三年研發苦功,“紅旗”Linux終於趕在1999年發佈。半年後,中科院軟件所和上海聯創以6:4的出資方式,共同成立了中科紅旗。
儘管和微軟Office的兼容性很差,有時甚至打不開歷史文檔。但從紅旗團隊到媒體,都還是很高興:中國人終於有了自己的操作系統。紅旗這個名字,讀起來就寄託了民族期望——像遍插山河的革命紅旗一樣,遍佈中國人的電腦。
在紅色年代就讀於北京大學數力系的孫玉芳,更是引用了一句毛主席詩詞:紅旗漫卷西風。
好一句“紅旗漫卷西風”,在中科紅旗成立一年後,北京市政府開啓了採購招標,“長纓在手,縛住蒼龍”的時刻到來了。
03 戰北京
在蒙迪到達北京的第二天,真正的戰鬥打響了。
2002年1月16日下午,《京華時報》記者皮鈞趕到了王府飯店。這是微軟和中關村軟件的簽字活動現場。儀式結束後,他和中央電視台預定了克瑞格·蒙迪的一場專訪。
15:30分,二樓會議廳的大門打開,記者一擁而上。但微軟的高級媒介經理們像保鏢一樣推開了記者,保護着近190cm的蒙迪飛快地向大門口走去。一位微軟員工大聲宣佈:採訪取消。
雖然驚訝,但皮鈞還是抓住了下樓梯的機會,把問題連珠炮一樣打了出去。主題只有一個:你説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皮鈞只收到了五個NO。
然而所有的人都沒有忘記,半年前蒙迪説過什麼。
就在上一年7月26日的世界公開源碼大會上,微軟高級副總裁克瑞格·蒙迪笑容可掬,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公開聲明瞭四項原則:當今世界是一個選擇的時代,選擇任何軟件都是理性的選擇,微軟高層領導人保證不再稱“公共通用許可”為癌症,這將作為微軟一條鐵的紀律。
比起放媒體的鴿子,這恐怕才是更大的出爾反爾。
一個小時後,克瑞格·蒙迪出現在中國科技部。他的背後跟着大中華區總裁、中國區總裁,以及全體夠得上VP頭銜的中國區大員。
科技部同樣擺出了高規格的陣容:兩位部領導,有關司室負責人、紅旗Linux的總工程師和“863計劃”的專家與院士。
微軟團隊的效率真是令人驚歎——蒙迪拿出了一份題為《中國未來軟件及其相關政策議題》的中文報告。這份為拜會精心準備的42頁報告,開列了從開放源代碼軟件、軟件生態系統、到開放源代碼與中國等6個議題。
圍繞這6個議題,蒙迪開始了自己的演講。按照在場記者的回憶——他先是以軟件界老大的口吻回顧了軟件發展歷史,闡述了公共通用許可的種種弊端。又指出基於“公共通用許可”的軟件體系使中國無法達到目標。核心思想只有一個:國產軟件屬於低能產品。
這種傲慢的態度,激起了在場專家的怒火。科學家袁萌站起來反問——既然微軟如此推崇開放源代碼,那為什麼不向中國開放?
蒙迪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問,他講了一大堆理由後,留下了一句徹底激怒眾人的話:“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得不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國家之一。”
此言一出,連始終剋制的科技部官員都無法安坐,也宣告了微軟總部親自談判的失敗。
但克瑞格·蒙迪的離席,並不是微軟真正的罷手。
幾天後,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給北京寫了一封信。信的主題很簡單:為微軟説情,施壓處置俞慈聲。
那幾天的北京,下了一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張效祥、倪光南等十多位院士,聯名上書朱鎔基總理,要求保護俞慈聲。
據説朱總理看到十多位院士的聯名,一時動容。而倪光南院士的助手梁寧,在多年後寫下了一句話:他們只是想守護一線光。
2002年初的這場風波,讓微軟在北京政府體系徹底出局,紅旗Linux的腰板因此更硬。受此利好鼓舞,在香港上市的Xteam,股價在一個月裏翻了三倍。
而在四大天王的格局中,沒人注意到的是,遠在身處腹地的湖南長沙,國防科技大學也接受了一項國家863計劃的專項任務——做出國產自主操作系統。
04 誰料兵敗如山倒
那個“紅旗漫卷西風”的時刻,似乎真的來了。
在風波發生後不久,紅旗Linux董事長孫玉芳給國務院辦公廳起草了一份秘密報告,除了提醒政府採用微軟系統的安全隱患,還會帶來財政壓力。
他算了這樣一筆賬:2002年全國PC銷量是750萬台,按20%的增長計算,2003年全國PC的銷量將達到900萬台。如果全部採用Linux而非微軟的東西,中國將因此節省近200億美元。
孫玉芳提醒政府“一定要算這筆賬”,但企業算賬的速度更快,面對微軟的高價,為了降低成本,聯想、戴爾、惠普、方正、實達等公司,都在自己的電腦裏預裝了紅旗系統。
為了兑現入世前的承諾,中國政府開始嚴查盜版軟件,這又給了Linux一個機會。更讓人高興的是,北京一位副市長甚至表示,以後在進行政府公務員計算機培訓時,將加入國產Linux操作系統的技能培訓。
好消息接踵而來,紅旗和其他Linux系統的使用量節節攀升。“去微軟化”運動如火如荼,然而所有人卻都忘記了一件事:比起Windows,國產的Linux究竟好不好用。
正如倪光南所説,操作系統成功與否,關鍵不在其本身,而是生態系統。這是一個眾人拾柴火焰高的系統工程。它需要搭建起完整的軟件開發者、芯片企業、終端企業、運營商等產業鏈上的各個主體。而Linux最要命的問題是:缺少配套軟件,導致生態搭不起來。
那些更換了Linux系統的用户很快發現,基於Linux的一系列辦公軟件,因為與微軟的文檔格式兼容有問題,所以系統一換,就打不開歷史文件,也打不開別人給的文件。
對用户而言,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所以倪光南的助手梁寧直到10年後加入騰訊,才明白了一個關鍵詞:用户體驗。
為此,在俞慈聲的主導下,北京市科委帶頭啓動了“啓航工程”,召集了中日韓三國的技術人員,一起研究如何破解微軟的文檔格式,以實現讀寫和存儲的完美兼容。但搞了半天,收效卻微乎其微。
多年後,梁寧寫下了一句傷心的話:我們搞定了總理,卻沒有搞定用户體驗。
一面是喊得山響的口號,一面是用户的怨聲載道。在這個夾縫中,老對手微軟重新殺回來了。
折戟沉沙的微軟,在風波結束的第一時間,就撤掉了中國區總裁高羣耀,取代他的是一位日後因“學歷造假”而聞名的華人:唐駿。
這是唐駿加入微軟的第八年,相比前任,此人顯然更懂機變,也更知道該如何和中國市場打交道。在他履新之後,微軟一改過去的傲慢態度。不但派高管頻繁訪華,殷勤拜訪中央部委。還走起了“下沉路線”,和各地政府建立合作技術中心,部分訂單半賣半送;和PC企業聯合開發項目,甚至還打破了不合資的全球策略,投資國內軟件企業。
抓住中美《上海公報》簽訂30週年帶來的氛圍窗口,2002年6月,微軟CEO史蒂夫·鮑爾默來到中國,在記者招待會上,他留下了一番“從來重視中國,微軟願意貢獻”的甜言蜜語,順手帶走了和國家計委62億元的合作協議。
所有人都很高興,廟堂看到了一個“聽話又友好”的微軟,微軟得以“再造中國區”,唐駿則成了大功臣,順理成章地摘走了“打工皇帝”的頭銜。
兩年後的11月,北京市政府再次啓動信息化採購,公開招標變成了“單一來源採購”,微軟拿下了所有操作系統訂單。消息一出,所有國產軟件公司都陷入了惶然不安之中。
此時距離“採購風波”僅僅兩年,所有人的記憶還未模糊。僅僅一週之後,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司長李武強就在活動上怒斥,主題是“以實際行動支持國產軟件的發展,捍衞《政府採購法》的尊嚴”,直指採購方案欠妥,把國產軟件逼上了絕路。
在那場活動上,最終成功進場的只有一家媒體,李司長的一句“你敢寫這樣的稿子嗎?你們的雜誌敢發這樣的稿子嗎?”讓在場者無不動容。
壓力之下,採購方案被緊急調整,而唐駿雖已離任,微軟的姿態卻仍然柔軟,在微軟的“配合”下,整個訂單採購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在全國更大的範圍內,有的地市為了確保微軟中標,連招標要求都是按照微軟產品的參數做的。
壞事從不單行,2005年,中科紅旗董事長孫玉芳突發腦溢血逝世。失去了這位“對上擺得平,對下壓得服”的掌舵者後,中科紅旗連續曝出資方不合、管理不善的問題。2006年,方正、清華同方等PC企業組團赴美訪問,合計向微軟採購了價值17億美元的訂單。
此時的國產Linux,其應用生態卻仍是一片荒蕪之地——連國民軟件QQ,都是直到2008年才有了Linux版本。所以那些裝了Linux的電腦,個人用户體驗極差,政府和企業用户無法開展業務。只能“做假賬”一樣備上兩套系統,“來檢查時用國產,檢查完了換微軟”。
2007年,國產Linux迎來了致命一擊。微軟向國際標準化組織提交了自己的Office標準,此時,金山、紅旗、永中等廠家的UOF只是中國國家標準。“得標準者得天下”一旦成為事實,後果將不堪設想。
窺破此中門道的倪光南開始四處奔走,希望中國能投出反對票,甚至動用國家力量吸引更多同道。最終,中國成功爭取到了18張反對票,但微軟的支持票數是:51張。
在國內民間,Linux的支持者已經聲音寥寥。那些購買了預裝國產系統電腦的用户,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卸載Linux,然後裝上一個盜版的Windows。那些IT論壇技術版的置頂帖,總少不了一個“如何卸載Linux”。
訂單稀少、生態荒蕪、用户普遍拋棄,甚至認其為笑柄,藍點的“當家小鬼”們四散而去,Xteam退市,只留下了靠着政府補貼艱難度日的紅旗。
擊退微軟就發生幾年前,Linux四大天王各據一方,那時誰不相信,憑藉中國的廣袤市場,會造就一支世界最強的Linux產業大軍,誰不盼望這支大軍能和微軟分庭抗禮。
但誰能料到,僅僅幾年,這支大軍竟然兵敗如山倒。2013年,中科紅旗貼出清算公告,宣佈團隊解散。國產操作系統最著名的一杆大旗,落在了時代的塵埃裏。
05 銀河側畔麒麟出
2006年,微軟一邊在下沉市場攻城略地,一邊掏出一紙訴狀,將Windows盜版商番茄花園告上了法庭。
這讓人想起了1998年7月20日,股神巴菲特和比爾·蓋茨的對談,當被問及微軟的中國策略時,蓋茨的回答是:
“中國人不會為軟件付錢,不過總有一天他們會的。既然他們想要去偷,我們想讓他們偷我們的。他們會因此上癮,這樣接下來的十年我們就會找出某種辦法讓他們付賬。”
當年還在金山的雷軍同志,對微軟有個評價:“世界上沒有白吃的代價,人家撒網,讓你來鑽。”
事實不幸被雷軍言中,十年時間裏,微軟始終不忘拽一拽繩子,到2008年,這張網收緊了。
2008年8月15日,蘇州警方對番茄花園創始人洪磊進行了抓捕,罪名是侵犯知識產權。另兩大盜版商雨林木風、深度技術因此轉型。
這一年的10月20日,許多中國網民都收到了微軟的通知——如果使用盜版Office,電腦不僅每小時黑屏一次,還會有永久彈窗提示所用為盜版。
這場“黑屏事件”,在政府和民間都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前不久的洪磊案中,80%的用户投出了對洪磊的支持票,這一次的罵聲自然可以想見。一週內,中國計算機學會公開聲明“倡導使用正版,但反對微軟黑屏”;法律界則普遍認為,微軟對盜版自行討伐於法無據。而微軟“到底是怎麼做到讓用户黑屏”的話題,又引發了對微軟系統後門缺陷的猜測。央視則適時地打出了一句口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2008年的“黑屏事件”,最終以中國政府出面勸停為結果。但年近古稀的倪光南一句:“中國被微軟劫持了”,既給全民留下了“堅船利炮立於國門外”的恥辱感,也呼喚起了業界對於軟件自主可控,保障信息安全的熱情。
十年匆匆而過,孫玉芳作古多時,俞慈聲、李武強都已經退休,倪光南更是83歲的老人。但到了2022年,已經沉寂多年的中國操作系統產業,卻突然因為一條新聞,而再度熱了起來。
2022年4月16日,神舟十三號載人飛船返回艙在預定區域成功着陸,在過去的6個月裏,翟志剛等三名航天員,成為我國在軌任務時間最長的航天員乘組。保障他們成功的操作系統,名叫銀河麒麟V10。
這正是20年前“863計劃”悄悄埋在國防科技大學的那粒種子。
在接到任務4年後,中國國產操作系統銀河麒麟OS研發成功,這個系統的應用層參考了Linux,底層參考了Mach微內核,服務層依照的是FreeBSD系統,界面則仿照了Windows的設計。
出於技術與知識產權的考慮,這個選擇不能稱為錯誤,卻選了一條彎路:實用性太差。
在一台計算機上,軟硬件與系統的適配如同“廚師出餐”。在不同的系統上,各類軟硬件要能夠適應不同的“菜系環境”。
例如一款新上市顯卡,無論在Windows還是Linux上,只需要一套代碼即可。但在借鑑了四套系統的銀河麒麟上,它卻需要微內核出“西餐”、系統層出“中餐”,應用層做“日料”。
但在開源社區沒有清晰的代碼作為“食譜”,研發團隊因此要自己去反向破解,分別研究出“西餐、中餐、日料”對應的代碼,然後再逐一適配。
計算機行業受摩爾定律驅動,軟硬件的更新極快,這樣的適配程度,顯然無法跟上市場。脱離實際的銀河麒麟OS,變成了一個“落地就夭折”的孩子。
轉機出現在2009年。國務院主導的“核高基”重大專項啓動,銀河麒麟系統項目在獲得國家工信部支持,得以再次啓動迭代。
這一次,麒麟團隊選擇了迴歸,只基於Linux做開發,理由也很簡單:“作為全世界社區共同維護的系統代碼,越是陽光的地方越沒有病毒。”
到2016年,銀河麒麟的產品取得了重大突破:從過去長達一分鐘的啓動時間,到與搭載IntelCPU的微軟系統相差無幾。
與世紀之交的茫然摸索不同,產業界對國產替代的共識更加統一,政策方的支持也更加堅定,而隨着軟件業生態的成熟,越來越多國產辦公、財務、工業軟件,都加入了支持銀河麒麟的行列。那個“眾人拾柴火焰高”的局面,開始出現了。
在這一次的衝擊中,一隻有力的手伸了出來,把銀河麒麟牢牢按在了牌桌旁,那就是政府和它背後的國有體系。在政務、軍隊和大型國企中,銀河麒麟的替代開始了,航天科工集團更是直接購買了近萬套銀河麒麟系統。
2019年底,由央企中國電子信息產業集團出面牽頭,麒麟成為了其麾下品牌,公司發佈的銀河麒麟V10操作系統,外形上類似於Win7風格簡潔易用,支持飛騰、龍芯、申威、兆芯、海光、鯤鵬等國產CPU及x86平台,在綜合性能等方面比同類產品最高快四倍。
在拿到了國資委“2020年度央企十大國之重器”的稱號後,銀河麒麟在第二年開始席捲政府市場。它以政府市場佔有率超70%、佔比第一的優勢,遍佈於黨政、國防、金融、交通、通信、能源等關鍵領域,客户達到10000家。
這是銀河麒麟的成就,卻也讓人聯想起十多年前“紅旗Linux”的命運,如果沒有充沛生態作為地基,再好的操作系統,都像是搖搖欲墜的空中樓閣。甚至連微軟斥巨資打造的Windows Phone系統,都是因為軟件生態匱乏,最終敗給了Android和ios。
在2020年,銀河麒麟V10的軟硬件兼容適配總量是3萬個,到2022年5月,這個數字超過42萬個。但在這項數字上,蘋果系統處在百萬量級,而Windows超過千萬。
為了避免重蹈當年紅旗Linux的覆轍,麒麟軟件公司做出了一個選擇:開放。
2022年6月30日,一則新聞登上了多個平台熱搜:麒麟發佈了中國首個桌面操作系統開發者平台“開放麒麟”。
作為首個桌面操作系統的開源根社區,“開放麒麟”將彙集中國Linux領域上千萬開發者。而它則作為開發者平台,為滿樹繁花碩果提供根基。
這種“先搭台再請戲班”的方式,還沒有走到驗證成果的最後階段。但中國操作系統這麼多年下來,成功和失敗的經驗總結起來,無非一句話:既要看得見的手支持,也要看不見的手合力。
一個產業的抗爭,和一個國家的崛起一樣艱辛。這場操作系統裏的對決,正走在挑戰巨頭,衝破封鎖的路上,它又何嘗不需要“賽馬不相馬”的競爭,政府主導的排列組合,精妙的借力打力,以及“眾人拾柴”式的集體衝鋒。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為中國操作系統事業付出貢獻的人。
參考資料:
[1]《微軟高層斡旋無功而返》京華時報 皮鈞 侯磊
[2]《北京軟件採購風波:政府的無奈與微軟的事實標準》商務週刊 王曉玲
[3]《一段關於國產芯片和操作系統的往事》梁寧
[4]《中國軟件業立起一面紅旗》城市技術監督蔣崢
[5]《大國隱痛:做一個操作系統有多難》飯統戴老闆
[6]《中文Linux先驅隕落:另一隻深圳企鵝》鋭派遊戲網
[7]《小鬼當家》三聯生活週刊
[8]《中關村羣英譜:宮敏》中關村科技園區網站 董勝
[9]《袁萌爆料:核高基背後的故事》原創IT 米曉彬
[10]《中國計算機先驅革命的十個故事》科工力量 陳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