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位F1車手周冠宇:你要付出的比看起來多太多

今年11月16日

F1車隊阿爾法·羅密歐競速隊宣佈

周冠宇將作為該隊兩名車手之一參賽

周冠宇成為了中國F1第一人

中國首位F1車手周冠宇:你要付出的比看起來多太多

周冠宇。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中國F1第一人:通往金字塔尖的狹窄賽道

本刊記者/倪偉

發於2021.12.13總第1024期《中國新聞週刊》

25歲的馬青驊開着F112賽車駛上英國銀石賽道,雖然只是一次試車。那天是2012年7月12日,一個13歲的中國男孩坐在場邊觀看了這次試車。當年,馬青驊與西班牙F1車隊HRT簽約,有望代表車隊征戰F1,成為“中國F1第一人”。誰也沒想到,HRT車隊因財務問題幾個月後突然解體。等到下一個人接過這個稱號,還要再過9年。而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坐在場邊觀摩試車的叫周冠宇的男孩。

今年11月16日,F1車隊阿爾法·羅密歐競速隊宣佈,周冠宇將作為該隊兩名車手之一,參加2022年賽季的F1比賽。消息一出,在中國引發廣泛關注。F1已經很久沒有在中國引發如此熱潮了。自從2004年上海“上賽道”開賽,到2012年馬青驊半隻腳跨進F1,之後F1與中國的關係就漸行漸遠。雖然疫情之前,F1上海站賽事年年從未缺席,但中國車手似乎與F1的賽道拉開了距離。

直到周冠宇的出現。“你要付出比表面上看起來多太多的東西,不顧一切,把全部都獻給賽車。”12月1日,在今年倒數第二站F2比賽前夕,周冠宇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説,“成為中國第一位F1正式車手,我自己很驕傲。”

作為當今世界最高水平的賽車比賽,F1賽事(世界一級方程式錦標賽)是10支車隊、20名車手之間的遊戲。F1與奧運會、世界盃並稱世界三大賽事,卻維持着如此微小的規模,而它撬動的商業價值,每年以數十億計。

一箇中國車手進入F1需要什麼?需要具備操控機械的天賦,從10歲之前就開始的長期練習,以及龐大資金的支持。擁有了這些之外,還需要一點運氣,每一步都踩對節奏。

“中國最著名的賽車手”作家韓寒將周冠宇進入F1的意義,與姚明之於籃球和劉翔之於田徑相提並論。不過,從運動性質來看,賽車頗為不同,與籃球、田徑等項目對身體素質的絕對依賴相比,賽車需要更為綜合的能力,它取決於科技與人的密切配合。有些能力是可以通過練習達到的,有些則是車手也無法左右的,比如身後的市場。

“最後一步看似很近,其實也非常遙遠”

今年5月21日,摩洛哥站比賽中,周冠宇在第一回合衝刺賽中贏得冠軍。7月,他又在英國站拿下正賽冠軍。此時,他今年總積分保持在榜首位置。當時,他正處在期待和焦慮的夾擊之中。他渴望明年進入F1,但只剩兩個車隊有空缺名額,有競爭力的車手卻有至少十名。

周冠宇是F1車隊Alpine的青訓營車手,作為儲備人才培養。但Alpine兩名車手奧康與阿隆索,與車隊的合同短時間內都不會結束,他只能去其他車隊尋找機會。就在這時,阿爾法·羅密歐車隊對周冠宇表示了興趣。但今年能否簽約,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在F2的年度成績。團隊成員都在給他減壓,讓他別想太多,盡力跑好接下來的比賽。

“無論來自外界還是自己心裏的壓力,都是這幾年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如今,周冠宇回憶起幾個月前的緊張心情,語氣已經全然輕鬆,“最終雖然壓力很大,也沒有掉鏈子。”

中國首位F1車手周冠宇:你要付出的比看起來多太多

7月18日,周冠宇在2021F2錦標賽英國站衝刺賽中。

國際方程式賽車錦標賽是一個金字塔體系,F4、F3、F2、F1層層向上選拔。2019年,周冠宇第一次征戰F2,那年他五次登上領獎台,最終排名年度第七。不過,他已經贏得了特別關注,獲封“最佳新秀”,擊敗的對手中包括“車王”舒馬赫的兒子米克·舒馬赫。這兩位生日只差兩個月的年輕車手,經常被放在一起比較。憑藉2020年F2年度總冠軍的成績,米克·舒馬赫搶先一年“升學”,今年已經踏上F1征途。

2020年伊始,周冠宇就把年度前三名定為目標,並且自信地認為具備爭冠的潛力,然而一系列機械故障拖延了他的節奏。在第一場比賽中,他在處於主導地位的情況下,突遭機械故障而無緣領獎台。餘下的賽季裏,他又多次遭遇機械問題的糾纏,以及無辜捲入比賽事故。直到賽季後半程,他終於跑出了最佳狀態。9月,他在俄羅斯索契站收穫了首個F2分站賽冠軍。賽季結束時,他以一個冠軍、另有五次登上領獎台的成績,排名年度第六。

這是變故頻發、運氣不佳的一年。那年年底,他遺憾地總結,“沒能獲得年度前三名讓我鬱悶。”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這段經歷時,他説“即使(那會)外界説我是距離F1最近的中國人,但直到一年前我都知道,最後一步看似很近,其實也非常遙遠”。然而他並不全然滿意的成績,已經開創了中國車手的歷史,在索契站的那個週末之前,中國從未有車手在F2比賽中登頂。

2021年是高開高走的一年。在3月F2揭幕戰巴林站比賽中,周冠宇就拿下了分站賽冠軍,而且首次在正賽中奪冠。去年索契站由於發生事故,導致正賽取消,他憑藉在衝刺賽中的勝利奪得冠軍。根據F2賽制,每站比賽由兩個回合衝刺賽和正賽組成,每回合衝刺賽冠軍積15分,正賽冠軍積25分,再加上杆位分和最快圈車手的加分,計算該分站總積分。之後,他又在摩洛哥和英國站將兩個冠軍收入囊中。12月之前,周冠宇已經拿下三個冠軍,總積分排名第二。

在F2比賽中積累資歷的同時,周冠宇的F1征程也進入預備期。他於2019年成為F1車隊Alpine的發展車手。在今年9月奧地利站的F1第一節自由練習賽中,他上演F1首秀,完成了一小時的練習賽。這場首秀對他另有一重特別的意義:他駕駛的是傳奇車手阿隆索的賽車。

阿隆索是周冠宇從童年追隨至今的偶像,也是最近兩三年幫助他最多的車手。得知周冠宇將參加練習賽,阿隆索很早就給他發來信息,説如果遇到任何問題,他會來提供幫助。“然後到了那個週末,完全像他所説的,我問了他很多問題,他很耐心幫我解答。我們一起走賽道,他告訴我他的經驗。”周冠宇感慨,到了現在這個階段,除了工程師,很少會有車手主動來幫助你。“他作為兩屆世界冠軍,沒有太多保留地來教你,真心去幫助你,是一件很值得敬佩的事情,最後我覺得沒有讓他失望。”

至此,他已經獲得了進入F1所需要的全部條件。在歷經卡丁車、F4、F3直到F2 的完整歷練之後,周冠宇終於升入F1。

“在關鍵的時間點,需要拿到相應的成績,他把握住了機會,這是他成為F1車手的關鍵。”馬青驊説,成為F1車手不僅靠某個單項技能,還需要綜合能力優秀且平衡。他體驗過這項運動的殘酷,覺得成為F1車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在車隊官宣當晚的連麥訪談中,國際汽車運動聯合會(FIA)副主席萬和平説,成為F1車手考驗一個人體能、智慧、為人等各方面的“完整性”,“雖然沒有完美的人,但想要成為F1車手,確實需要比較全面、完整才行。”

“你要一直有這個意念在,

感覺賽車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冠宇與F1最早的接觸,可以追溯到網上流傳的一張照片。2005年F1中國大獎賽開賽,只有6歲的周冠宇戴着鴨舌帽,胖乎乎的小手舉着比他還高的隊旗,走進賽場觀賽。

那是上海“上賽道”開張的第二年。前一年,上海國際賽車場建成,單圈5.45公里的“上”字形賽道,躋身為F1歷史上第23條賽道,“中國F1元年”到來。上海久事國際體育中心有限公司市場營銷部副總監、前世界拉力錦標賽車隊總經理潘湧湧認為,中國F1文化正是從那時起步的,已歷經四個階段迭代。2004年到2006年的第一階段,看熱鬧的人蜂擁而至,那是培養車迷和商業模式的最初沉澱期。然而大部分觀眾熟悉的車手只有“車王”舒馬赫,追星意味甚濃。以至於2006年舒馬赫退役前,上賽場車迷打出橫幅,“我們只愛舒馬赫,沒了你,我們將不再看F1”。第二年,果然很多人就不看了。

2007年開始,F1在中國進入第二階段:喧囂過後的衰退。就在那一年,8歲的周冠宇在上海一家卡丁車俱樂部第一次坐進賽車。那傢俱樂部的老闆是馬青驊的父親。20歲的馬青驊彼時正在歐洲征戰F3,回到上海後,在俱樂部裏,他第一次見到了周冠宇。

跟周冠宇同批訓練的還有幾個小孩,很快,周冠宇的特質就體現出來了。他不僅能很快駕馭技術動作,而且性格沉穩、專注力極強,這在那個年紀的孩子中並不多見。曾有記者觀察到,比賽的間隙,他在場邊始終很沉默。長大以後,他開朗了一些,賽季結束後,會約好友踢球。參加球局的潘湧湧説,他性格依然內斂靦腆,不事張揚,不過在球場上頗有攻擊性,喜歡在前鋒和前腰位置上廝殺。

上海小將不負眾望,很快將過人的天賦兑換成獎盃。2009年,他獲得全國卡丁車錦標賽NCJ-A組(8~12歲)年度總冠軍;2010年,又以11歲低齡,包攬了全國卡丁車錦標賽NCJ-B組(12~16歲)八個分站全部冠軍。但是興奮並沒有持續多久。那年夏天他在英國度過暑假,跟着英國車隊訓練,並參加了幾場當地賽事,這位中國冠軍沮喪地發現,自己只能排在第15名左右。當時他就明白了:要去國外,要在更高水平的環境裏競技。

2007年,車迷大量流失之後,留下的鐵桿車迷形成後來F1觀眾的中堅力量。2010年後,進入中國F1文化第三階段反彈期。隨着舒馬赫復出,新一代年輕車迷誕生,社交媒體的發達,也發揮了交流賽事信息和凝聚車迷社羣的重要作用。

2011年,周冠宇前往英國謝菲爾德,成為一名寄宿學生和卡丁車手。此時馬青驊正在歐洲迎來職業生涯的關鍵時刻。次年7月,他在英國銀石賽道第一次開F1賽車試車時,周冠宇和他的父母都到了現場。“那時候F1對我還是一個太遙遠的目標,”周冠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然我選擇離開家鄉去國外訓練的目標,就是希望成為正式的F1車手。”

到了2015年左右,中國賽車圈內已經無法忽視周冠宇的存在。那年他成為法拉利車手學院的青訓車手,之後在歐洲參加F4、F3比賽,並且拿到了一些冠軍。馬青驊之後,中國出現了年輕車手“空窗期”,方程式賽場上很少有讓人眼前一亮的車手,周冠宇自然就受到了關注。“他走的路是非常標準化、體系化的,唯一的目標就是進F1。”潘湧湧説,“當你目標不明確,往往就很難走那麼遠,這在賽車運動上很明顯。我見過很多車手在低級別方程式比賽裏,從精神上就放棄了,覺得那個世界離自己很遠。”

周冠宇看到很多人像他一樣離開家鄉,去國外參加卡丁車、方程式比賽,也看到很多人放棄。“因為我經歷過,我知道他們的感受,你要一直有這個意念在,感覺賽車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賽車對個人的要求,與很多常見的體育項目不同。馬青驊説,對於田徑等項目,身體條件天賦異稟,很可能就會取得很好的成績;但賽車除了身體素質,還非常依賴於操控技術。賽車是將人類的運動能力建立在機械和電子構建的平台上。“賽車是‘苦’不出來的。”馬青驊多次解釋,除了身體的耐力、協調性等素質,還需要了解車輛的調教、軟件的設置,以及與車隊的溝通。

當然,不能忽視的一點,還有資金的支持。這也是天才車手如此罕見的重要原因。“既要有艱苦的毅力,將整個青少年時期作為一項‘賭博’,不求回報,除此之外,還得家裏有足夠的錢。”潘湧湧説。這種孤注一擲的豪賭,有着極高的門檻。

十多年前,曾接近F1賽道的中國賽車手程叢夫説過,他的家庭投入達到1個億。而在歐洲、日本等地,車企和贊助商很大程度上替家庭承擔了培養車手的投入。F1資深評論員葉飛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賽車運動基礎好的國家,年紀很小的卡丁車手都有贊助商支持,而中國卻沒有企業在車手的成長中緊密伴隨,這是整個汽車工業和賽車文化的發展程度決定的。以日本為例,日本1987年首次舉辦的F1大獎賽,與本國騰飛的汽車工業形成合力,推動了賽車文化的勃興,《四驅兄弟》《高智能方程式賽車》等動漫不僅影響了日本,甚至無意中成為很多中國人的賽車啓蒙。至今,日本已有十餘位車手征戰過F1,本田的發動機也裝進了F1賽車中。“中國的汽車工業和賽車文化發展還遠遠不夠,出現一個周冠宇非常難得,也是很特別的個例”。

“一個新的方向盤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周冠宇無疑寄託着F1和阿爾法·羅密歐車隊對中國市場的期待。在F1的戰略中,美國和中國是有待開發的兩個巨大市場。2019年,頗受關注的F1史上第1000站比賽,沒有選擇英國銀石、意大利蒙扎等具有歷史回眸意義的老牌賽道,而是最終落地上海,意味着F1選擇將目光投向了未來。

上海久事國際體育中心有限公司市場營銷部副總監、前世界拉力錦標賽車隊總經理潘湧湧回憶,那次,FOM(一級方程式管理公司)、中國大獎賽推廣方久事賽事和上海有關部門籌劃了半年,讓F1賽車第一次開上了中國市政道路,目的就在於宣傳。周冠宇也駕駛賽車,在新天地的街頭進行了表演。

這是F1運營方易主後發生的一系列變化之一。2017年,美國自由媒體集團(Liberty Media)用80億美元從英國人手中接過F1運營權後,啓動了大刀闊斧的商業模式改革。他們一邊通過與Netflix合作拍攝紀錄片、組織官方電競賽事、擁抱社交媒體等方式,爭奪年輕車迷,一邊加快開拓歐洲之外的新市場。次年,央視時隔5年後重新直播F1,新媒體獨播版權花落騰訊體育,中國電視轉播觀眾量一躍成為僅次於巴西的全球第二。2020年,中國市場收視人數依舊保持了43%的高增長。

“F1是披着體育競技外衣的商業活動。”F1商業化之父、F1管理公司(FOM)創始人伯尼·埃克萊斯頓曾直言不諱。他還説過另一句名言:“在成長為全球最具商業價值賽事的過程中,F1還需要一個黑人、一箇中國人和一個女人。”現在,這個中國人已經找到了。FOM前CEO切斯·凱里不諱言對中國市場的重視,他説希望在F1世界裏看到又一個姚明,實現姚明在NBA中產生的轟動效應和連鎖反應。

在周冠宇進入F1的時代,遊戲規則正在發生一些變化。今年,F1迎來史上最重要的改革之一:首次實施“預算帽”,將每支車隊與汽車性能有關的預算上限設為1.45億美元,以限制闊綽的大車隊在設計研發上不惜代價。改革的目標是為了“更接近、更公平、更刺激”,給予小車隊更多機會,讓車手而非賽車成為比賽的關鍵。

周冠宇加入的阿爾法·羅密歐車隊,今年在十支F1車隊排名第九,與領先車隊尚有不小差距。“貧富差距”導致的強弱兩極分化,是F1世界裏公開的法則。總成績常年領先的梅賽德斯-奔馳、法拉利、紅牛三支車隊,被車迷戲稱為“火星組”,最近十年每年積分榜前五名的車手,80%來自“火星組”車隊,更有四年裏被“火星人”包攬。“中小車隊的車手難以出頭,是顯而易見的,這不是車手的問題,是車的問題。”葉飛説。馬青驊認為,中小車隊越拿不到成績,就越缺乏贊助,越沒有資金去開發賽車、簽約車手,成為惡性循環。

這與馬青驊的遺憾是有關的。2012年,西班牙經濟衰退,馬青驊所在的HRT車隊尋求收購者未果之後,宣告破產。車隊也希望與中國廠商、汽車品牌合作,但F1在中國市場的認可度不如現在,“如果那時在中國有很高的認可度,我相信找一些中國廠商贊助HRT,車隊也許會繼續堅持下去。”馬青驊説。可那時正是F1在中國的低迷期。

潘湧湧認為,現在已經到了中國F1文化的第四階段,上一代留下的鐵桿車迷帶着孩子一起看比賽,老中青的中國車迷架構已經成型。體現在消費上,2018 年,F1中國站票房開始走出“U”形的底部,出現上揚。

馬青驊也沒有在遺憾中沉寂。他離開F1後,駛入房車賽的賽道,2014年世界房車錦標賽俄羅斯站上,他拿到第二回合冠軍,成就了中國車手在國際汽聯世界錦標賽中的首次奪冠。現在,他依然征戰在賽道上。“我之後開了房車、Formula E、拉力賽,覺得每個領域都有自己的魅力所在。F1只是賽車的一個種類,我應該去適應不同環境、不同賽道、不同種類的賽車。”

而現在,擺在周冠宇面前的是激動人心的首個F1賽季,新賽季分站賽數量將達到史無前例的23站。新車手的首個賽季向來困難重重,周冠宇的F1起步想必不會輕鬆。

在這個備賽的冬天,他將正式進入F1車手的角色,適應新的方向盤,以開向一個全新的世界。“每個車的方向盤和按鍵給你的反饋截然不同,”他説,“一個新的方向盤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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