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時拾史事獨家原創稿件,未經授權嚴禁轉載/作者竹鼠
康熙十三年三月的某一天,一條激動人心的傳聞忽然傳遍了整個朝鮮,這消息是朝鮮派往北京的謝恩使,金壽恆遣人回報到朝鮮的,此刻,這位快馬加鞭先行回到國內的使團譯官金時徵正跪在殿內,向朝鮮國王敍説着他在北京的見聞:
金時徵説,在清朝控制下的北京,近日有一位"朱姓人,詐稱崇禎皇帝第三子,聚眾萬餘,謀以十二月二十三日放火北京城中,因作亂,事覺就擒。"
這其實是一條不那麼勁爆的消息:如果這則消息是在清王朝內部傳播開來,那大概也不會掀起什麼風浪。或許舊明殘存的的簇擁者聽了,會唏噓感嘆一聲,而後繼續接受亡國的宿命,做清朝的忠實臣民;而新帝國的統治者聽了也許會更加輕蔑不屑,把這當做茶餘飯後的無聊談資——可是在朝鮮這個海東小國境內,這則短短的消息卻掀起了一股軒然大波。
李氏朝鮮版圖
因為在去年,也就是康熙十二年的十一月份,一則關於吳三桂起兵造愛新覺羅家的反,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並重新擁立朱姓皇帝的消息已經點起了朝鮮君臣心中那顆熱情飽滿的"大明心"……
短短一年之內,明朝叛臣吳三桂舉起了起義大旗和清朝的統治中心北京再一次出現絕跡的朱明後裔的身影這兩則消息一次又一次的衝擊着朝鮮君臣,他們不禁將吳三桂和他的老東家:已經滅亡許久的明朝再一次聯繫了起來,並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一個略帶欣喜的疑問:
"難道大明朝要東山再起了?"
居於北亞半島上的這朝鮮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朱明皇室的海外孤忠,或者説,絕對是明朝的鐵桿粉頭。
早在明朝還沒滅亡的時候,朝鮮對明朝的崇拜就已經到了一種無腦的地步:早年天啓四年間,有一位朝鮮使臣洪翼漢到明朝來朝貢,當時他看到的是大明朝最=特別黑暗的一段時期——魏忠賢和內宮乳母客氏聯手操權,朝堂上下一片混亂,廟堂之中腐敗叢生,以至於這些海東小國來的使者都被貪官污吏一層層的剋扣了一個盆幹碗淨。
可就算如此,洪先生眼裏的明朝依然閃的不行,他回去之後還真心的對別人説:"小國豈不知事大之義,而終忘大國之恩哉?"
意思就是咱們小國侍奉大國上下是天理,被剋扣點錢就當是孝敬銀子罷了!
於是直到雍正四年,粉頭朝鮮依然冒着被此刻的宗主國清朝查辦的危險,堅持着為明朝打call的優良傳統:國家用崇禎皇帝的年號,律法上堅持用明律,堅持用朱程理學的學術傳統。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對清朝的所有一切,包括風土民俗,典籍文學,服侍等等方面全部棄之如敝履——
那個曾經在日本手中救過朝鮮一命的明朝已經遠去,但是那模模糊糊的身影反而更在朝鮮人心中增添了幾分悲壯和美好,明朝還在的時候,它的缺點還能具象在朝鮮眼前,可如今它一走,朝鮮人的腦海中更加只剩下了明朝光輝萬丈的樣子。
然而對於如此心懷故國,幾乎無一時一刻不想要明朝涅槃重生的朝鮮,卻又深感自己對明朝的復興大業無能為力。
韓國描繪丙子虜亂的電影《南漢山城》劇照
丙子虜亂,早就徹底讓朝鮮認清了自己和清朝軍事實力的差距,哪怕朝鮮貴族在文章書籍上寫了再多懷念明朝的詩句,哪怕朝鮮國王再三番五次祭拜明朝皇帝,但是真要他們扛起"反清復明"這杆大旗的時候,又全都變成了縮頭烏龜。看着鴨綠江對岸的清朝國界,朝鮮君臣唯有指着鼻子唾罵他們是"蠻夷",卻一步都不敢邁過去。
因此當朝鮮君臣將吳三桂起義和"朱三太子"作亂的消息聯繫起來之後,這位之前被他們罵作是"中華亂賊"的前明總兵的個人形象,自然而然的又一次高大了起來:
不為別的,只因為如今能復興明朝的唯一希望,唯繫於這位吳三桂這一人之身。
這一年,整個朝鮮在一種充滿了矛盾的,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過:
心懷故明的朝鮮人利用各種手段上書朝鮮肅宗大王,請求他出兵從東北響應吳三桂,一如朝鮮兩班貴族柳潤對朝鮮國王所言:"(如今)見天文,明必興,胡必亡",斷言吳三桂要再造大明,"清國之勢,似難久保。"
同時似乎是為了迎合這類輿論,從清朝內部傳來的"好"消息也源源不斷:1647年十一月,出使北京的靈慎君李瀅在回國途中傳來急報説清朝康熙皇帝是個"年少性急,近因喪患兵亂,心氣暴發,不能自定。"之人,而且身邊的"諸王諸將亦無智慮之人"沒有一個能打的,昔日強壯的大清帝國已經開始走了下坡路;吳三桂發佈的《反清檄文》緊接着公佈天下,其中有一句:"(清朝)"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更是驗證了吳三桂似乎確實是要反清復明的。
清朝三藩之亂
有人摩拳擦掌準備復興明朝,朝中卻也有老臣持其他意見:朝鮮領議政(類比於宰相)金壽興就勸説肅宗:"我國不能探知(情況),誠可鬱郁矣。"就是説咱們連具體的形勢都不知道就要出兵討伐清朝,這不就是送死嗎?況且丙子胡亂的慘痛教訓不遠,難道朝鮮的軍隊可以戰勝女真強兵嗎?
於是一陣子的權衡利弊之後,最終領議政等一干老臣的意見佔據上風——"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朝鮮最終還是選擇了先靜等。
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們對吳三桂大肆讚揚。
在《李朝實錄》中,朝鮮文書將吳三桂的檄文一字不落的抄錄其中,並將之真的當成了吳三桂的真心話,盛讚吳三桂"內懷恢復之志"。
朝鮮官方一改之前痛罵吳三桂是竊國大盜,認賊作父的口風,一連用了三個典故,誇讚吳三桂是"程嬰","夏臣靡","李陵"一類的英雄人物。正所謂:"其於明亡三十餘年,奉朱氏復興,則與夏臣靡相似;其與宮人太監匿一塊保全,則與程嬰相似;其屈膝穹廬而終奮大辱之積志,即李陵之所嘗欲而未能者也。"
其中程嬰是趙氏孤兒中的重要角色,他的故事不必再提,至於夏臣靡則是傳説中輔佐少康中興夏朝的忠臣,而李陵則是李廣後裔,被司馬遷稱作:"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也是一位典型的正面人物。
李陵畫像
昔日打開山海關迎清軍入關的吳三桂今日竟然有幸與這三位比肩,可見他當時在朝鮮人眼中的形象已經相當傲岸了——儘管此時的朝鮮仍然有些人對他的"壯舉"將信將疑,可依舊奮不顧身的投身到了這股對吳三桂的個人崇拜之中,究其原因,只是無力復明的朝鮮君臣對自己內心想法的病態發泄而已。
只是朝鮮君臣不知道,要不了多久,這位“當代程嬰”吳三桂就要讓他們失望了。
參考資料:
《想象異域》/葛兆光
《朝鮮王朝實錄》節選段
《燕行錄全集》等
END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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