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提起明清爭霸,就會想起薩爾滸戰役。這場戰役之後數十年,明軍再也沒能奪回戰略主動權,一直處於守勢。研究軍事的專家們則會痛批明軍分兵合擊的戰法,認為這是“手掌攤開打人”純屬自討苦吃;研究政治的學者,則對明朝屢次重用楊鎬的行為痛心疾首,認為明軍真正的敗因乃是政治的腐敗;部分西方學者則將目光放在經濟上,他們發現薩爾滸的戰敗與外來白銀輸入的減少有着直接關係。經濟的爛賬,也是明朝走向崩潰的根本原因。筆者無意挑戰這些成名學者的觀點,而是試圖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解析薩爾滸的戰敗——人類思維慣性的角度。
思維慣性本身並非褒義詞,因為其往往意味着經驗主義,也代表決策層有着極強的惰性不願意走出自己的思維舒適區。但不可否認,某種邏輯和行為模式能形成一個舒適區本身,就意味着其經常奏效,能夠應對大部分的情況。
薩爾滸戰役的目標很明確——佔領赫圖阿拉,摧毀努爾哈赤的後勤基地。這種打法非常像是漢人之間交戰所用的“斷糧道”戰術,因為女真人或者説建州女真此時已經高度農業化。
有人認為入關前的滿洲人是“遊牧民族”或者“漁獵民族”,可建州女真並不屬於這二者。在明朝建立前,斡朵裏部(建州女真的前身)遭到胡裏改部的擠壓,被迫流亡半島依附於李成桂——後來李氏朝鮮的創始人(明末的李朝屈服於清朝,也算天道輪迴)。明朝建國後,為強化遼東地區的屏障,便要求建州女真迴歸。當時的斡朵裏部領袖猛哥帖木兒答應了明朝的要求,條件是明朝需要給予經濟上的援助。於是,明朝在元代站赤的基礎上,以開原為中心廣設驛站,將遼東南部連成一整塊網絡。根據《遼東志.外志》記載,永樂年間遼東已經擁有了6條主要的交通線,同時還新增了45個驛站,大大疏通了遼東地區的物流。在擁有了相對便利的交通環境後,漢人和女真人就可以進行大規模巨大的交易(明代稱之為互市)。永樂初年,雙方就在開原城東四十里處開啓馬市,漢人們用農具、耕牛、種子去交換女真人的獸皮和馬。
根據明朝的邊關檔案記載,女真人每次進入鎮北關和廣順關貿易基本都要買走耕牛和農具。最多的一次一口氣買走了足足89頭耕牛。在大量貿易之後,女真人農業得到了迅速的發展。正統二年(1437年)朝鮮平安道道節制使派人渡過佟佳江時,發現大江兩岸已經建立起水利工程,到處都是肥沃的農田和正在放養的耕牛。
當明軍在衞所制度的“打擊下”逐漸衰落時,女真人卻憑藉着日益增長的農業產量,養活了大量的人口。這給未來雙方地位的變化打下基礎。明人趙輔在《平夷賦序》中記載建州女真平均每週“光顧”明朝邊境兩次,殺死擄走邊境漢人達到十萬餘。大量被擄走的漢人被女真貴族當做奴隸,主要用於農業、手工業、冶金業。這又反向使得女真的社會得以進一步發展,大量漢人充當生產者後,更喜歡弓馬騎射的女真人就能得到一定的“脱產”,將更多時間用於訓練和打獵,導致雙方的戰力差距進一步拉大。
明朝後期,女真人已經學會建造堡壘,甚至是小型城市,並將過冬的糧食儲備其中。明軍則針對這個現象,制定出戰術,一場新的博弈開始了。
女真人雖然在生產能力上十分接近關內,但生活中依舊尊奉古老的滿洲習慣法。生活中的女真人往往以“烏孫克”為單位聚集,戰時以“牛錄”為單位集結,政治上推選出一位“貝勒”作為統領眾人的領袖。根據學者劉小萌的考證,明代漢文中的“烏孫克”其實就是金朝的“謀克”,“貝勒”就是“都勃極烈”,發音與書面以及包含的意思都沒有發生變化。上位的“貝勒”需要給效忠自己的“烏孫克”提供政治與經濟上的庇護。雙方的關係類似於歐洲的封建制或者秦以前的中原政體——下位者聚集成集體,給上位者提供賦税,並在上位者需要時組建軍隊支援;上位者需要給予下位者軍事庇護,在下位者遭受敵對勢力或者馬匪侵擾時,及時地提供軍事援助。同時,上位者也需要在下位者忍飢挨餓時,提供足以果腹的食物。雙方雖不像歐洲的領主與依附民那樣有着明文的契約關係,卻也有着無與倫比的默契。
若是出現儲備糧被焚燬,依附的“烏孫克”需要忍飢挨餓的情況,作為首領的汗王和貝勒們就會遭遇統治危機。遼東地區的冬天十分寒冷,就算以今天的技術也很難做到再種植。更何況戰爭階段必然有大批戰士需要脱產,根本不可能籌備到足以過冬的食物。基地被襲擊帶來的士氣低落,再加上古代遼東人民刻在骨髓深處對冬季的恐懼,足以讓大部分女真領袖眾叛親離。下位者背叛他們也不會有心理負擔,畢竟上位者已經無法再履行契約,那麼“合同”宣告終止無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當年可沒“不可抗力”這一説。
當然在女真人的城市有重兵把守時,這種“斷糧道”的行為很難成功。所以,明軍往往會事先收集情報,若是村寨內的青壯年大都跟着自家貝勒出征,那麼機會就來了。明軍將領會集結自己的家丁,在半路上阻擊女真軍隊(明軍人數往往多於女真人,且多為騎兵,又有突襲優勢)。
有時候,女真-蒙古(女真蒙古彼此聯姻,經常一起出擊)幾個部族會聯手一起掠奪遼東的漢人定居點。明軍就會選擇避戰不出,等到對方滿載而歸時,再出動騎兵突襲隊伍的中段。由於攜帶大量戰利品,部隊的行動速度和反應速度變慢,又處於自認勝利的鬆懈狀態。這種情況下,明軍的攻擊會十分奏效,運氣好能一路追蹤到對方村寨,並將其存糧焚燬,迫使其領袖下跪稱臣。
萬曆年間,張居正的改革讓明朝經濟得以煥發新生。遼東地區的軍隊,也在這股東風下,得到短暫的戰力回升。李成梁巔峯時期,號稱有一萬家丁隨時待命,整個遼東南部的女真村寨都在李家騎兵的突襲圍之內。這也是明軍在永樂年後,對遼東女真最有優勢的一段歲月。
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注:原名阿突罕),被人認為是早生的努爾哈赤,雙方乾的事情也十分類似,只不過他倒黴地生在李成梁時期。6萬集結起來的明軍攻陷了王杲所在的古勒城,掐滅了他的野心。失去基地的王杲,很快就眾叛親離,最終被逮捕處以極刑。可惜,隨着李成梁的死亡以及張居正改革的失敗,這一切註定蕩然無存。
如果説李成梁的死亡與張居正的改革屬於“此消”,那麼努爾哈赤在反叛前的努力,就可以算作“彼漲”。
以往女真部族的反叛、劫掠往往以單個或者多個部族為核心。他們通常只有幾千戰士,只有王杲這樣的大酋長才能聚集過萬人。所以,明軍若是能做到快速集結,哪怕僅靠家丁也能取得人數上的優勢。可努爾哈赤在薩爾滸戰役前,已經將整個建州衞全部統一,海西女真也只有葉赫部沒有歸順。按照《籌遼碩畫》記載,努爾哈赤此時已經擁有5-7萬老兵,其實力完全不是過往那些以劫掠為目的的部落聯盟能比。
在以往,女真族還保持着原始的“兩頭政長”制,部族首領的權威需要被另一個部族首領制約。(兩個首領一般有血緣關係)王杲最後的戰敗,也是因為其權威被限制,再加上基地被佔,威望遭打擊所致。努爾哈赤時期的女真已經廢除,另一個首領舒爾哈齊(努爾哈赤的弟弟)被囚禁致死,子嗣也被他們的伯父殺盡。已經完成初步集權的努爾哈赤已經不再擔心內部的問題,明軍能動員起來與努爾哈赤為敵的女真人只有建州的死仇葉赫,以及少數野人女真。沒有足夠帶路黨的明軍,只能用分兵合擊的戰術,最後導致悲慘的失敗。
女真人通過學習漢人,並與關內貿易,成功進階至農耕時代。養成儲蓄糧食習慣的女真人,也被明軍抓住弱點,一次次地焚燬儲備糧,導致戰敗、投降、稱臣。這種戰術在張居正的經濟改革下,被李成梁進一步發展,甚至擊敗了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可隨着李成梁的死亡和張居正改革的失敗,遼東明軍的輝煌也註定曇花一現的命運。只不過遼東明軍依舊固執地使用李成梁時期的戰術,去對付一個前所未有的強敵。讓人感嘆往日的榮耀與慣性思維,着實是讓人止步不前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