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營三千
萬曆十二年,曾經權勢通天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在荊州的老家遭到查抄。 事實上,這次抄家,不但令人震驚,而且極其慘烈。張居正的兒子們遭到嚴刑逼供,長子張敬修自縊身亡,其弟張懋修兩次自殺未果。張敬修的妻子高氏求死不得,覺得生無可戀,竟用茶匕戳瞎了自己的眼睛。而活着的張家女眷也被抄家者進行逐一搜身,“至揣及褻衣臍腹以下”,連張居正已經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趙太夫人都未能倖免。 如果趙太夫人的記憶力還沒有衰退,那麼,她應該還能記得,萬曆初年自己奉詔進京時,一路上的待遇是何等奢華。隨從儀仗一律是最高規格待遇,地方官員夾道相迎,爭相獻上各種美食。
當趙太夫人渡過黃河時,為了不讓她老人家遭渡船顛簸之苦,當地官員竟然將無數船隻連在一起,上面覆蓋黃土,插上柳枝,確保趙太夫人渡河如履平地。
然而短短數年之內,張家就從萬人之上的高位淪落到慘遭抄家的地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張家上下,從白髮老者,到黃口稚子,無一逃脱此劫難。張居正,這位曾經的內閣首輔、堂堂太師,主持了種種改革,少年時的萬曆皇帝對其言聽計從,滿朝官員也懾服於他的權勢。
然而他死後短短一兩年之內,便遭到了萬曆皇帝徹底的清算。諡號、贈官、誥命被全部追奪,連整個張府都被查抄的一乾二淨。 看過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朋友應該記得,賈府被抄家時,一開始負責抄家的是錦衣府的趙堂官,把賈府上下折騰的雞飛狗跳,後來西平王和北靜王兩位王爺來主持大局,賈家人這才安定下來。雖然後四十回的情節與曹雪芹的原意多有出入,但這段情節倒是很好地向我們説明了,在古代“人治”的大環境下,抄家的直接負責人的態度,很有可能就直接決定了抄家的慘烈程度。而主持抄檢張居正府的人名叫丘橓,在明朝官場以性格奇葩、不近人情聞名,他這輩子幹過的最有名的事,可能就是抄了張居正的家。 丘橓,字茂實,諸城人。嘉靖二十九年進士。 考察丘橓在官場的前半截經歷,任職刑科給事中期間,他還是負起了諫官該負的責任,彈劾嚴嵩及其黨羽、指切邊弊。不過早在那時,他就展現出了性格中奇葩的一面 。嘉靖四十一年,湖廣巡撫方廉私下贈與丘橓五兩銀子,這在明朝中後期是非常普通的人情往來。
沒想到丘橓竟然向嘉靖皇帝上奏,説方廉送這五兩銀子屬於賄賂官員,違法亂紀。實話説,雖然方廉的行為確實有私相授受之嫌,可五兩銀子這個數額實在是太小了,恐怕只有在洪武年間才會有人當回事……但是丘橓既然在奏疏裏把這事捅了出來,嘉靖皇帝自然也不得不管,最終的處理結果是巡撫方廉丟了官職,回老家“冠帶閒住”。
方廉就因為五兩銀子被彈劾丟了官,這事一出,朝野上下對丘橓“頗不直之”,同僚們都覺得此人心胸狹隘,不近人情。就連嘉靖皇帝都看丘橓不順眼,沒過多久,就找了個藉口,説丘橓彈劾總督楊選太遲,是放馬後炮,打了丘橓六十大板,並削籍為民,趕他回老家。
丘橓雖然自命清高,卻是真的兩袖清風,歸鄉之時,身無長物,全部家當只有“敝衣一篋,圖書一束而已”。眾所周知,明代有功名在身者,都有“優免”,可以免除賦税徭役。包括上文提到的“冠帶閒住”的方廉,因為沒有削籍為民,所以依然可以免税。
但丘橓則不一樣,他已被削籍,自然就不再享受這些優待,和平頭百姓一樣需要交税。可丘橓向來清高,窮得叮噹響,回到老家後,連地方的税款都交不起。但丘橓不以為意,依然保持了一貫的處事作風,其他官員的往來饋贈,他概不接受,就一個人窮着,成了納税的困難户。 當地的縣令也是個妙人,看不慣丘橓這個做作樣子,眼見丘橓欠的賬越來越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奏報朝廷,請求用丘橓拒絕的往來饋贈來抵償他拖欠的税務(“積所卻數百十金請抵所逋賦”),此疏一上,搞的丘橓老臉丟盡,十分慚愧,這才解決了他的收税問題。 丘橓就這麼在老家晃着,嘉靖、隆慶兩代皇帝都沒有想過起用他。一直到萬曆初年,張居正主政,有人向張居正推薦丘橓,説這人乃是“清方之士”,可堪一用。但張居正早就聽説過丘橓的種種奇葩事蹟,頗不喜歡這個人,乃評價説:“這人是性格奇葩,不是真正的有德之士。”(“此君怪行,非經德也。”)於是一直不肯起用他。
復官之路被張居正一句話掐斷了,丘橓自然有一口氣憋在心裏。風水輪流轉,張居正倒台後,正所謂“凡是張居正反對的,萬曆就要支持”,丘橓自然也憑着這段被張居正坑過的經歷,重新回到政壇,很快升任刑部右侍郎。
趁着萬曆皇帝清算張居正的機會,丘橓表現非常活躍,他先後彈劾幾個大臣,理由都是他們曾經依附張居正和馮保,貪污恣肆,理當罷黜。這當然正中萬曆皇帝下懷,他嘉獎了丘橓,並貶斥了這幾個被彈劾的官員。 萬曆十二年,遼王次妃王氏奏張居正“謀陷親王,強佔欽賜祖寢,霸奪產業”,萬曆皇帝正愁沒有藉口對張居正進行進一步的清算,得了這個把柄,也不管情況是否屬實,便順水推舟,降旨查抄張家,並任命丘橓為抄家的主要負責人。 這道任命一下,明眼人可都看出來了,丘橓和張居正有仇,萬曆皇帝讓他來負責抄家,簡直不能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丘橓:報仇的機會來了,下手越狠越好。 于慎行是丘橓的老鄉,素來以忠厚著稱。他曉得丘橓和張居正的宿怨,也曉得萬曆皇帝這個任命的玄機,他不忍心看到張家遭此慘禍。於是趕緊寫信給丘橓,勸他不要欺負張家孤兒寡母,得饒人處且饒人,特別是張居正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籍沒之後,必至落魄流離,可謂酸楚”,希望丘橓能萬事留一線,給張家上下一條生路。
萬曆皇帝畫像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得了皇帝的首肯,丘橓更無所顧忌。他還未到荊州時,荊州守令就藉口清點人數,防止張家轉移財產,封鎖了整個張府,不許有人出入。等到人員清點完畢、重新解除封鎖時,張府已經餓死了十餘人。 但災難才剛剛開始,還未到荊州,丘橓便致書張居正的兒子們,用一種半是威脅半是勸説的口氣寫道:“財與禍而俱去,身與家而舉安矣”,警告他們老老實實上交財產,不要輕舉妄動。五月初五,丘橓親臨張家,初七日便提審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對他進行拷問。 但幾次審問,張居正的家的資產總沒有丘橓想象的那麼多,丘橓當然不能承認自己的估計有誤,他決定,對張居正的兒子們用刑。 時值酷暑,丘橓把張居正諸子放在烈日下暴曬,同時嚴刑拷打,栲掠不得,又逼張家攀誣其他大臣。同時,丘橓為了嚴防張家人夾帶私藏財產,下令對張家的婦女都進行搜身,甚至連張居正的老母親趙太夫人都未能免遭此劫。
張居正的第三子張懋修在抄檢中兩次自殺,一次絕食、一次投井,幸而被人救下,才撿回一條命。而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受不了此等凌辱,憤而自縊身亡。他在遺書中,留下了對丘橓最後的控訴:“丘侍郎、任撫按、活閻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來,如得其情,則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張敬修自殺後,抄家不得不暫緩,眼見於慎行之前對丘橓寫信並無效果,老好人申時行也上奏萬曆皇帝,請求至少要保全張居正的老母。萬曆大概也覺得老母實在可憐,於是特賜空房一間,給趙太夫人容身。
第一輪抄家結束,丘橓留下一封書信給張居正諸子,命令他們務必“寬心度日,不必愁哭”,然而張家已經被他搞成如此慘狀,信中這般言語,可以説是相當無恥了。
張家的災難依然沒有結束,丘橓很快又捲土重來,他認為張家可能已經在聽到風聲時提前將財產藏匿到別的官員家中,於是在萬曆皇帝的首肯下,對張家進行了“二輪追贓”。
王篆、曾省吾、傅作舟等人,都被指認為藏匿張家財物,遭到牽連。二輪抄家又抄出二十多萬兩白銀,萬曆皇帝表示滿足後,丘橓終於得意洋洋地班師回京。 以張居正大權獨攬的聲勢,其實當時與他有仇隙的官員為數不少,可是,在萬曆皇帝近乎瘋狂的清算中,有良知的人都沒有選擇落井下石。趙錦因為説過張居正的壞話,被張居正派人彈劾,不得不乞休而去。
可當張家被抄時,已復官的趙錦卻上疏為張居正求情:“居正身死名毀…然實未嘗別有異志…其功亦有不容盡泯者。”懇請萬曆網開一面。然而丘橓,素來以“剛直”著稱,卻在主持抄家時把他的剛直變成了偏狹,釀成了明代歷史上觸目驚心的慘禍。後來,丘橓的獨子中了進士,卻旋即病故,丘橓亦在不久後死亡。時人都以為這是丘橓抄家時手段殘酷暴戾的報應,然而張家所遭受的痛苦,亦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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