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年輕的時候,很喜歡泡妞。
24歲這一年(1030年),歐陽修高中進士,宋朝人最喜歡“榜下擇婿”,都認為新科進士是未來的超級潛力股,於是,金榜題名的歐陽修很快就迎來洞房花燭,被翰林學士胥偃定為女婿。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減風流,在不知道寫給那位心愛女子的《系裙腰》詞中,他如此回憶:
玉人共處雙鴛枕,和嬌困、睡朦朧。
起來意懶含羞態,汗香融。
素裙腰,映酥胸。
作為後來的一代文學宗師,歐陽修年輕時候,最喜歡寫這些輕薄豔詞,這也為他後來惹下了無數風波,然而在當時,這似乎是一種文人羣體間的集體快活。
至少,歐陽修的老上司,西京留守錢惟演就很是包容。
作為投降北宋的吳越王錢俶的第七子,錢惟演很是清楚北宋政局的微妙,錢惟演12歲時,他的父親、原吳越王錢俶就在過60大壽時,在喝了宋太宗趙光義的“賜宴”後“暴斃”,五代十國中投降北宋的9名亡國君王全部先後“暴斃”這件事,對當時年幼的錢惟演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衝擊,所以此後一生,錢惟演最喜歡的,就是攀附趙宋皇權,沒事讀讀書、喝喝酒、泡泡妞,嘻嘻哈哈過一生以求自保。
為了免遭殺身之禍,錢惟演非常看重攀附皇室,他先後讓兒子錢曖娶了宋仁宗郭皇后的妹妹,又讓另一個兒子錢晦娶了宋太宗的外孫女,錢惟演甚至將自己的親妹妹嫁給了宋真宗劉皇后的哥哥劉美(劉世濟),宰相丁謂得勢時,錢惟演就把女兒嫁給丁謂的兒子,等到丁謂倒台,錢惟演又拼命踩踏這位親家。
因此,錢惟演在北宋政壇中,人品讓當時人很是不屑,但是,這位在夾縫中求生、寫下“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詞句的貴胄,很是欣賞歐陽修,對於獎掖後進也不遺餘力。
在西京洛陽,錢惟演幕下聚集了一大批優秀詞人,除了歐陽修,那時,梅堯臣、博野張先等人也經常是錢惟演的座上客,剛剛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歐陽修,此時經常寫寫“試問當筵眼波恨,滴滴為誰嬌”的濃情豔詞。
有一次,錢惟演在後園開宴,賓客都已到齊,歐陽修卻遲遲不至,好不容易等到人來了,才發現歐陽修竟然還帶了位歌妓。
錢惟演不責備歐陽修,卻詢問歌妓説,為何遲到?
歌妓這才慵懶回答,中午睡了午覺,醒來後發現丟了金釵,跟歐陽修一起找來找去找不着,因此才遲到。
錢惟演於是説,如果歐陽推官願意為你寫一首詞,我就送你一枝金釵。
老上司既然發話,歐陽修二話不説,揮筆就來了首《臨江仙》:
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鈎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精雙枕,畔有墮釵橫。
把個歌妓午睡寫得詩情畫意的歐陽修,馬上引來滿座稱讚,於是,錢惟演讓人從公庫中取錢給歌妓代償其釵。
可在洛陽,歐陽修不僅僅擁有這位歌妓,就在《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説》中,他告別心愛的女人:
樽前擬把歸期説,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那種朦朧的美感,後來經常讓他惆悵、失落、追憶: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後來在晚年時,已經成為文壇宗師的歐陽修曾經自我反省説:
“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樂而不知其非也。”
意思是説,那時候還年輕,就知道玩得高興,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對還是錯。
▲劇照:文豪歐陽修,年輕時也是個風流主。
1
當二十多歲的歐陽修在體制內縱酒高歌、把酒泡妞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多次落榜的柳永,還在體制外痛苦徘徊。
後世對於柳永的具體生卒年月有所爭議,只知道他大約生於公元984年,約卒於1053年,這位生命中大部分時間一直在底層浮沉的詞壇高手、情場浪子, 18歲就從福建崇安(武夷山)老家北上,想要到京城開封一博科舉,沒想到中間經過江南,竟然一停留就是七年,一直到25歲時才趕到開封赴考。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江山如畫、美人如花的江南,顯然讓這位來自南方山區的少年才子流連忘返,在那首著名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中,浪子柳永如此描繪錢塘(杭州)的繁華: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這首詞藝術感染力很強,相傳後來南宋初期,金主完顏亮聽唱柳永的這首詞後,更是激發了吞併南宋的野心,宋仁宗朝大才子範鎮後來也曾評價説:
“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壓翰苑十餘載,不能出一語詠歌,巧於耆卿詞見之。”
意思是説,回想宋仁宗朝那42年的太平歲月,我範鎮擔任翰林學士十幾年,卻沒有好詞詠歌,但這些在柳永的詞裏卻都能看到。
等到柳永從江南的美人堆裏短暫甦醒過來,想到京城開封尋覓功名時,科舉的大門卻屢屢對他封閉,一生中至少四次落榜的柳永,後來寫了《鶴沖天·黃金榜上》抒發這種抑鬱: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那時,五代十國以後蜀、南唐的曲子詞為代表,因為君主沉溺聲樂乃至亡國的教訓不遠,因此從宋太祖、宋太宗到宋真宗、宋仁宗朝,都對“屬辭浮糜”格外警惕,當時,柳永的“青樓豔詞”在北宋民間頗負盛名,以致“教坊樂工,每年新腔,必求(柳)永為辭,始行於世”,而有的妓女為了抬高知名度和身價,甚至有償請柳永題詞,“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
柳永在民間口碑炸裂,以致當時有説法“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這種民間的風尚,甚至傳到了開封大內皇宮,“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宴,必使侍從歌之再三。”
連宋仁宗都喜歡上了這位青樓浪子的歌詞,眼看着柳永似乎金榜題名有望,然而世事弄人,君王私下喜歡歸喜歡,但在公開的政治取向上,卻嚴斥這種“浮糜豔詞”,相傳宋仁宗有次看到柳永的名字出現在錄取榜上,就想起了柳永寫過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於是特意將他黜落,還説:
“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當時,有人特意向宋仁宗推薦柳永,宋仁宗就問,“莫非是那個填詞的柳三變?”推薦人就説是啊,宋仁宗的回答也有趣,説,那就“且去填詞!”
科舉無望,多次落榜,柳永“由是不得志,日與獧子縱遊娼館酒樓間,無複檢約”,並且調侃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在《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中,無奈風流、失意人生的柳永這樣寫道: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
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裏,
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
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不僅是對心愛的妓女而言,更是對柳永流連市井、落寞人生的真實寫照。
▲越劇劇照:柳永與歌妓。
2
柳永有煩惱,打發柳永“且去填詞”的宋仁宗也有煩惱。
這位13歲就登基為帝的君王,一生中以謹慎剋制聞名,他晚上肚子餓想吃羊,卻怕奢侈浪費不敢説;想提拔自己心愛的張貴妃的親戚當個官,卻被包拯噴得一臉唾沫,只好作罷,然後還只能鬱悶地説,包拯這個諫官真是厲害啊。
儘管也喜愛柳永的歌詞,但大部分時候,宋仁宗在開封的皇宮中,並不演奏詩詞音樂,因此皇宮中時常顯得冷清寂寞,宋人施德操就在《北窗炙輠錄》中寫道,有一天夜裏,宋仁宗聽到外面有很熱鬧的絲竹歌笑之聲,就問宮人説,“這是哪裏在作樂?”
宮人就回答説,這是皇宮外面民間酒樓的喧鬧聲音。
緊接着,宮人就向宋仁宗訴苦説,“官家您聽,外面民間是如此快活,哪似我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啊。”
北宋時,私下會稱皇帝為官家。宋仁宗倒是看得開,他回答説:
“你知道嗎?正是因為我宮中如此冷落,外面人民才會如此快樂。我宮中若像外面如此快樂,那麼民間就會冷冷落落也。”
宋仁宗13歲那年,父親宋真宗去世,宋仁宗少年登基,但朝政實際上是被宋真宗的皇后劉娥把持。
一直到1033年,劉娥劉太后去世,24歲的宋仁宗才開始親政,但親政不久,宋仁宗趙禎卻獲悉了一個驚天消息:
劉娥劉太后原來不是他的親生母親,甚至很有可能是他的殺母仇人。
原來,宋仁宗真正的親生母親,是劉娥身邊的一個婢女李氏,當初,宋真宗在偶然臨幸李氏後,李氏便懷上了孩子,得知消息後,多年不育的劉娥遂將李氏所生孩子據為己有,對外謊稱是自己親生,這就是後來的宋仁宗趙禎。
為了隱瞞宋仁宗的真實身世,劉娥在世時一直軟禁控制李氏,以致宋仁宗與母親李氏二人終身不能相見。
實際上,宋仁宗的身世在當時就廣泛為人所知,但宋仁宗卻被矇在鼓裏,礙於劉娥的權勢,大宋帝國內部無人敢言,但等到劉娥去世,這個秘密自然無法掩藏。
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世後,宋仁宗一度崩潰流淚,並且下發罪己詔,説自己對親生母親不孝,沒當好皇帝,也沒做好兒子。
罪己詔一發,舉國沸騰。
為了驗明真相,宋仁宗甚至命令為母親李氏開棺驗屍,只是在看到李氏在棺內被隆重入殮後,宋仁宗才強抑怒火,淡化了此事。
對於如何評價劉娥的功過,當時,滿朝文武大臣鑑於劉娥掠奪仁宗為子,在世時垂簾聽政的種種做法,紛紛上書譴責老太后的種種不道德和執政過失,但朝臣范仲淹卻上書説,太后雖然有過,但對仁宗畢竟養護多年,建議朝廷掩飾太后過失,成全其美德。最終,宋仁宗採納了范仲淹等人的的建議,詔令朝廷內外不得再擅自議論太后之事。
儘管如此,這件事還是對宋仁宗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傷害,等到23年後的至和三年(1056),當時年僅47歲的宋仁宗突然精神失常、手舞足蹈、語無倫次。後來,他病情越來越重,天天大聲呼叫説:
“皇后等人要害我!皇后等人要害我!”
這種瘋癲狀況持續一個多月後,宋仁宗才逐漸康復,由此可見他的身世之謎,對他個人造成的心理創傷。
後來,宋仁宗的身世之謎,被後世人改編成了雜劇《抱妝盒》,到了明朝時,宋仁宗的身世之謎被改編成為“狸貓換太子”的故事,清朝乾隆時期,這個故事又被小説家石玉昆寫進了《三俠五義》,由此傳遍了大江南北。
▲劇照:宋仁宗:1010-1063年。
3
宋仁宗獲悉身世之謎第二年(1034年),宋仁宗特開恩科,下令放寬對歷屆科場沉淪之士的錄取尺度,已經51歲的柳永聽聞消息,特地從鄂州趕赴京師開封,最終,從25歲一直考到51歲,柳永才被擢為進士。
老來中舉,自然讓柳永欣喜若狂,於是,在從汴京(開封)前往蘇州時,柳永特地前往拜訪了當時的蘇州知州范仲淹。
相比沉淪半生的柳永,范仲淹的身世也相當坎坷。
范仲淹兩歲時就喪父,母親帶着他從蘇州改嫁到山東一户姓朱的人家,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到有次他勸誡朱家兄弟不要揮霍浪費時,對方怒懟他説,我用朱家的錢,關你什麼事?
由此,范仲淹才知道自己並非姓朱,而是姓範,原籍蘇州。瞭解自己的真實身世後,范仲淹傷感不已,毅然辭別了母親,來到了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求學,生活清苦的他每天煮粥充飢,為了節約,他每次等粥冷卻凝固後,再用刀子將粥劃為四塊,然後早晚伴着醃菜各吃兩塊,如此堅持多年。
在應天府求學四年後,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范仲淹高中進士,因此,冥冥之中,范仲淹也對後面才獲悉自己真實身世的宋仁宗心有慼慼,但出於朝政大局,他仍然建議宋仁宗要護全劉娥身後的名聲。
宋仁宗真實身世的政壇地震之後,北宋也重新邁入了多事之秋。
此前,北宋在和遼國達成澶淵之盟(1005年)後,與遼國保持了長期和平,儘管與東北的的契丹遼國達成和平,但是在西北,党項人卻不斷崛起,到了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党項的李元昊正式稱帝建立西夏,此後從1040年到1042年,西夏連續在三川口戰役、好水川之戰、定川寨之戰中大破宋軍,以致西夏軍隊兵鋒直逼長安,汴京開封震動,這也是宋夏兩國之間百年戰爭的開端。
面對西夏人的崛起,范仲淹也被委以重任。從宋仁宗寶元元年至慶曆三年(1038年—1043年)間,范仲淹以龍圖閣直學士身份,參與經略西線邊防,使得宋軍在多次大敗後,仍然能夠穩住西北邊防,由於范仲淹守邊有功,當時西北甚至有民謠傳唱道:“軍中有一範,西賊聞之驚破膽。”
對於這位難纏的對手,西夏人也將范仲淹稱為“小范老子”,並且稱“小范老子胸有十萬甲兵!”在西北守邊期間,范仲淹寫下了千古聞名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在范仲淹、韓琦等名將的守衞下,西夏針對北宋的攻擊屢屢遇挫而返,而在經濟上,北宋針對西夏的經濟命脈主要依靠鹽業的弱點,也對應採取了經濟制裁、禁運青鹽等貿易戰,在多管齊下的震懾下,西夏國力日益衰微,無奈下,李元昊最終息兵講和,與北宋在1044年達成和議,雙方約定,西夏向北宋稱臣,北宋每年則賜予西夏“絹十三萬匹、銀五萬兩、茶二萬斤,並開放邊境貿易”,史稱“慶曆和議”。
▲劇照:范仲淹:989-1052年。
與西夏的和議雖成,但北宋隱藏的危機並未解除。
當時,北宋由於長期的崇文抑武,導致軍隊作戰系統效率低下,為了拱衞中央和鞏固邊防,北宋的軍隊也不斷膨脹,到了宋仁宗時期,北宋軍隊最高峯時期達到了125.9萬人之多,軍事開支佔據全國年收入的70%以上;與“冗兵”相對,則是北宋的官僚隊伍不斷擴張,使得“冗官”和“冗費”等問題也不斷積累加深。
為了養兵和養官,北宋針對底層民眾的税費也不斷加重,與此同時,北宋國內的土地兼併也日益嚴重,許多大地主和公卿大臣甚至佔地達千頃以上,以致“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卓錐之地”,在土地兼併日益嚴重的局面下,北宋農民開始大量逃亡,小型起義則屢屢發生,以致歐陽修説民變“一年多於一年,一夥強於一夥”。
面對這種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面,憂心忡忡的宋仁宗在宋夏達成“慶曆和議”(1044年)前,便急匆匆地將范仲淹從對西夏的作戰前線召回朝中問對,並將范仲淹擢升為參知政事(副宰相)。
在宋仁宗的推動下,1043年農曆八月,在范仲淹、富弼等人的主持下,轟轟烈烈的“慶曆新政”開始了,范仲淹等人試圖通過澄清吏治、富國強兵,從根本上解決北宋的根基孱弱問題,但改革很快遭遇阻力,來自公卿大臣和地主階層的阻撓,使得“慶曆新政”難以為繼,到了慶曆五年(1045年)正月,范仲淹被外放到陝西,同樣作為改革派中堅力量的富弼等人也紛紛被外放,慶曆新政至此偃旗息鼓。
儘管歷時僅有14個月,但“慶曆新政”卻為二十多年後的王安石變法,開啓了先聲。
被外放到陝西后不久,范仲淹又因為得罪宰相呂夷簡,而被貶黜到河南鄧州擔任知州,當時,同樣參與了慶曆新政變革的同僚滕宗諒被貶黜到嶽州(湖南嶽陽),滕宗諒到任後,主持重修了岳陽樓,並邀請范仲淹為之作文紀念,為此,范仲淹寫下了後世傳揚千古的《岳陽樓記》: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與此同時,同樣因為支持新政而遭貶黜的歐陽修,則在被貶任滁州(今安徽滁州)知州後,寫下了千古聞名的《醉翁亭記》,在遊記中歐陽修如此闡述自己的心懷: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慶曆新政的失敗,衍生出了千古名文《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也塑造了千古名園滄浪亭。
作為支持慶曆新政的一員,名士蘇舜欽也被開除公職、廢為庶民,蘇舜欽是宋太宗朝的翰林學士、參知政事蘇易簡的孫子,他的父親是工部郎中蘇耆,另外,蘇舜欽的外公,則是老宰相王旦。
政治的幻滅,使得蘇舜欽這位名門公子看開紅塵,於是,他從汴京開封跑到蘇州,花了四萬錢買了一塊荒地,而這塊地,曾經是原來吳越國的節度使孫承祐的舊宅池館,在蘇州,蘇舜欽耗費巨力,將這塊荒地改造成了後世聞名的滄浪亭。
後來,好友歐陽修聽説後,特地寫下《滄浪亭》一詩:
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
政治失意的蘇舜欽,則在《水調歌頭·瀟灑太湖岸》中寫道:
瀟灑太湖岸,淡佇洞庭山。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
丈夫志,當景盛,恥疏閒。壯年何事憔悴,華髮改朱顏。擬借寒潭垂釣,又恐鷗鳥相猜,不肯傍青綸。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
萬千壯志,最終只歸無語波瀾。
▲滄浪亭。
4
慶曆新政的失敗,也磨鍊了宋仁宗朝眾多詞人的心志,後來,宋仁宗想讓范仲淹重回中央,想讓范仲淹跟反對變法的宰相呂夷簡道歉,沒想到范仲淹的回答卻是:
“臣以前與呂夷簡鬧矛盾,討論的都是國家大事,我對他個人於心無憾。”
此前,范仲淹曾經説:“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意思是説,對待公務必須堅守原則,哪怕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但在私人品行上,則將恪守清白,絕不貪贓枉法。
最終,在被輾轉貶黜鄧州、杭州、潁州後,1052年,范仲淹最終在赴任潁州途中病逝,終年64歲。
就在晚年,范仲淹還對子孫説:“每晚就寢時,我都要合計自己一天的俸祿和一天所做的事。如果二者相當,就能夠打着鼾聲熟睡。如果不是這樣,心裏就不安,閉目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定要做事補回來,使所作所為對得起朝廷的俸祿。”
范仲淹去世第二年,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詞壇浪子柳永也最終告別人世,此前他在中舉後,曾經輾轉擔任過睦州團練推官、餘杭縣令、曉峯鹽監、泗州判官等官職,最終以屯田員外郎的職位退休。
柳永退休後浪跡天涯、居無定所,傳説去世時身無分文,還是歌女們湊錢為他辦理了喪事,後來每年清明節,有的歌女還會相約去他的墳地前祭拜,由此相沿成習,後人將其稱為“吊柳會”,也稱“吊柳七”,因為柳永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七。
此前,這位浪子詞人在年輕時曾經寫下《雨霖鈴·寒蟬悽切》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萬般風情,無人訴説,這豈止是柳永一人的孤單落寞。
柳永去世兩年後,北宋至和二年(1055年),當年作為歐陽修舉進士時的主考官、神童宰相晏殊也在汴京開封病逝,享年65歲。
與柳永的半生漂泊相比,晏殊14歲時就以神童身份被宋真宗親自召見,30歲時拜翰林學士,35歲做到樞密副使(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42歲當上參知政事(副宰相),53歲成為宰相,儘管中間也曾幾度浮沉,但始終位居高位,可謂宋代文人中的大富貴者,儘管一生明哲保身,政治上不思進取,但晏殊仍然在宋仁宗時代獎掖、提拔了歐陽修、富弼等大量才俊。
對於這位宰相詞人悠遊從容的一生,此前,晏殊自己在《浣溪沙》中曾經寫道: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到了晚年,面對宋夏戰爭、慶曆新政等軍國要政,和大宋帝國的暗藏隱憂,在歐陽修、范仲淹等後進挺身而出時,晏殊卻採取了保守觀望,對此蔡襄彈劾他説,晏殊自從做上樞密使和宰相以來,沒聽説有什麼奇謀大略,國家憂患時,又在一邊恬然自樂,因此請求宋仁宗罷免他的宰相職務。
於是,晏殊在任職宰相兩年後,於1044年被免,但仍然以户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的高位,先後出任永興軍(今陝西西安)節度使,西京留守,一直到1054年,晏殊才因病返回開封醫治,對於自己這種避禍自得的官宦生涯,年輕時,他的一首《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或許無意暗藏韻味:
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
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户。
昨夜西風凋碧樹,
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
山長水闊知何處。
在無數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征途中,范仲淹、柳永、晏殊先後去世,他們是隸屬於宋仁宗時代的卓越代表,失意民間的柳永,處廟堂的晏殊,鋭意進取的范仲淹,構成了這個詞壇黃金時代的多重鏡像。
5
隨着范仲淹、柳永、晏殊的相繼去世,歐陽修也開啓了屬於自己的文學宗師時代。
到了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51歲的歐陽修受命擔任當年科舉考試主考官,最終,該屆科舉各科共錄取899人,其中進士共388人。
在這次錄取的新榜進士中,有後來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蘇軾、蘇轍、曾鞏;還有宋明理學的引路人張載、程顥;以及王安石變法的核心干將呂惠卿、曾布、章惇等人。
由於這屆錄取進士的星光燦爛,也因此,1057年的這屆科舉,也被後世稱為千年科舉第一榜。
▲劇照:宋仁宗朝人才濟濟,照耀千古。
作為當年的主考官,歐陽修也因此成為當年考生們的集體恩師,由此奠定了他的文學宗師地位,當然,這種宗師地位遠非一個主考官的名銜所能勝任,在詩詞作文之外,歐陽修還曾經獨撰《新五代史》,並作為主修人,與範鎮、呂夏卿等人合撰《新唐書》。
而掩藏在千年科舉第一榜的光環之下,這一年(1057年),被從樞密使(相當於國防部長)外放為陳州知州的名將狄青,也在大宋文人的集體質疑排擠中抑鬱死去。
當初,狄青從一個普通士兵一步步做起,無論是在對抗西夏,還是平定兩廣地區儂智高之亂,都立下了赫赫戰功,但在北宋崇文抑武的時代氛圍中,狄青始終受到文官集團的集體排擠打擊,甚至連歐陽修都曾經當面對宋仁宗説,狄青以武將身份掌管軍國要職,恐怕不是國家之福。
歐陽修的言下之意是,宋太祖趙匡胤,也是武將出身的。
因此,覆蓋在千年科舉第一榜的光環之下,大宋帝國的文治更加興盛,對此,沉浸於文官世界的蘇軾也未能察覺到此中隱含的危機。
對於歐陽修為官、作文、寫詩、誦詞的造詣,蘇軾就曾經稱讚説,恩師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評價極高。
在宋詞的幸福世界裏,是沒有武將什麼事的,後來即使南宋有了岳飛和辛棄疾,但他們的遭遇和抑鬱,卻是字字帶血。
但眼下,宋詞仍然沉浸在幸福裏,儘管范仲淹、柳永、晏殊等大腕相繼去世,但寫出“紅杏枝頭春意鬧”、“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宋祁,寫出“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的張先,寫出“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的梅堯臣,眾多偉大的詞人在這個時代交相輝映,他們,共同開啓了屬於宋詞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作為這個宋詞黃金時代的君王,宋仁宗則以自己的謹慎、內斂和自制,為一個時代的繼承開來保駕護航,就在臨終前兩年(1061年),宋仁宗還舉辦了“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試,並在考試中重點提拔了奮勇直言的蘇轍、蘇軾等才子兄弟。
雖然自己已經垂垂老矣,但宋仁宗還是很高興,在事後對曹皇后説:
“朕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二人,這二人同為兄弟,一個是蘇軾、一個是蘇轍,我年紀大了,擔心用不了他們,但這種人才也是遺留給子孫的財富。”
那一年,這一對後來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才子兄弟,蘇軾只有25歲,蘇轍23歲,歷史和時間,將不斷證實宋仁宗的睿智與寬容。
兩年後,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54歲的宋仁宗最終在汴京開封去世,消息傳出後,首都開封的商户自發罷市停業,街頭巷尾到處可見為了仁宗皇帝痛哭的人,即使是乞丐和小孩子,也自發在皇宮前焚燒紙錢哭泣落淚。
宋仁宗去世的消息傳到遼國後,宋遼交界的燕雲十六州的人們“遠近皆哭”,遼道宗耶律洪基則緊緊抓着宋朝使者的手,哀痛流淚説:
“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
宋仁宗的去世,帶走了一個和平昌盛的時代,儘管大宋帝國的積弊未能消除,但這艘大船總體仍在航向一個富裕安康的方向,但歐陽修的考驗再次到來。
由於宋仁宗膝下無子,因此宋仁宗的侄子趙曙得以繼承皇位,是為宋英宗,宋英宗即位一年後,想要尊稱自己的親生父親為“皇考”(父親),但朝臣們則認為宋英宗繼承的是宋仁宗的皇位,理應尊稱宋仁宗為“皇考”,而對於宋英宗的親生父親,則應稱為“皇伯”(伯父)。
這場爆發在宋英宗與朝臣之間的爭議,史稱“濮議”事件,這跟後來明代時,繼承堂哥明武宗皇位的嘉靖皇帝面對的“大禮議”事件很相似。
當時,以韓琦、歐陽修為主的政府系統(中書派)支持宋英宗稱生父為皇考,但以司馬光、範純仁、呂公著為首的言官系統(台諫派)則堅決反對,認為只能稱皇伯,在人情與禮制之爭中,歐陽修一派代表着宋英宗,司馬光一派則代表着太后(曹太后),雙方的利益與權力之爭,使得這場爭議,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政治角力因素。
最終,歐陽修一派在宋英宗的支持下取得勝利,但是歐陽修也因此得罪了司馬光等士大夫階層,事件結束後,士大夫階層開始聯合籌劃如何攻擊歐陽修,就在此時,恰好歐陽修的妻弟薛宗孺此前因為私事對歐陽修懷恨在心,到處造謠説歐陽修與兒媳吳氏有染。御史中丞彭思永聽説此事後,覺得可以利用,就告訴了御史蔣之奇。
於是,御史蔣之奇上疏“揭發”所謂的歐陽修亂倫醜聞,引發了軒然大波,儘管事件後來查清純屬污衊,蔣之奇最終被貶謫出京,宋神宗還下令在朝堂張榜替歐陽修鳴冤,但是這種惡毒的攻擊,還是讓歐陽修身心俱疲。
就在“亂倫”誣陷事件當年,1067年,歐陽修最終被免去參知政事(副宰相),此後,歐陽修相繼出任亳州、青州、蔡州等地知州,當時,宋英宗也已去世,歐陽修便一再上書宋神宗,希望能退休養老。按照宋代的規定,官員可以到70歲再退休,當時歐陽修才60多歲,有門生便問這是為何。
歐陽修的回答是:
“我平生的名節,已經被後生描畫盡了。惟有儘快退休保全名節。豈能等待別人驅趕呢?”
由此可見,這位文壇宗師在經歷“亂倫”誣陷等政壇風雨後,晚年心態的急轉直下,這種內心的蒼涼與悲憤,使得他渴望安靜與祥寧,經過多次上書請求,最終,宋神宗在1071年批准了他的退休請求,但同時也希望歐陽修不要離京城開封太遠,以便隨時召喚諮詢,於是,歐陽修最終選擇了臨近開封、自己曾經做過知州的潁州(今安徽阜陽)作為退休養老之地。
或許他年輕時寫下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更能表達心意: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他更加用心地整理自己平生的文章,修改得很辛苦,對此妻子勸他説:“何苦如此呢?難道還怕先生責罵不成?”
歐陽修的回答是:“倒不是害怕先生責罵,而是怕後生們笑話。”
經歷過年輕時候的放浪形骸,晚年的迴歸寧靜,詞人的浪子回頭,更像是一種道心的迴歸,而對後世名聲的重視,也突顯出歐陽修的忐忑與敬畏。
第二年,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歐陽修最終病逝於潁州,享年66歲。這位文壇宗師逝世的這一年,剛拜相不久的王安石52歲,蘇軾35歲,晏幾道34歲,黃庭堅27歲,秦觀23歲,賀鑄20歲,年輕才俊們競展風流,形成了一個層次分明的人才梯隊,宋詞也將在他們手中進一步發展深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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