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和大學室友聚會聊天兒,説到韓國首爾沒什麼好玩,“不過追星的人會很願意去吧,‘這條路是歐巴(韓語“哥哥”,此處借指偶像)走過的!’”
懷古式的旅遊,其實跟這個思路一模一樣啊。都是去走某人走過的路,去尋他看過的風景。只不過我的歐巴,大都活在遙遠的過去。那年冬天我就沿着長江走了幾個地方,去踩千八百年前的歐巴們的腳印。
當塗·李白墓
當塗有一座山,名字非常耿直,就叫“青山”。南朝寫山水詩的才子謝朓,曾經築室于山南,後世便稱此山為“謝家青山”。這四個字可真妙:可以當成狹義的地名,又像是説,天下青山嫵媚,都歸小謝一家。
追星這事兒從古如斯,古人也有偶像,也對偶像去過的地方充滿執念。李白就因為仰慕謝朓,對當塗念念不忘,要“宅近青山同謝朓”,跟偶像做鄰居。這夢想他生前未能實現,死後,有人幫他把墓修到青山下。
李白墓背倚大片竹林,風過時枝葉婆娑,竹竿也相互撞擊,如木魚聲。墓前全是粉絲給他帶的酒。我一看,就想起之前見過的照片:鍾繇墓前全是筆,蘇軾墓前全是零食。千八百年後,還有人記得你是什麼人、記得你的愛好,還像朋友串門一樣,帶你喜歡的東西來給你,這真是非常浪漫。
除了當塗的李白墓,離此不遠的採石磯,還有李白的衣冠冢。
李白病死於當塗,這是為他處理後事的族叔李陽冰説的,應該最可靠。但更多人相信另一種説法:他在採石江頭飲酒大醉,欲捉水中月,落水失蹤。歷代文人墨客,多在採石磯的衣冠冢前留下憑弔詩文,當塗的真墓反而沒這麼熱鬧。
大凡人中龍鳳,人們好像總有一點“不願見其狼狽”的情懷。捉月之説,畢竟比潦倒病死更浪漫,且體面——李白是謫仙,超凡脱俗,怎能死得跟下里巴人一個路數、一點也不仙呢?
但是啊,我還是覺得當塗那座墓更有價值。承認肉身的平凡脆弱、“不能免俗”,才更顯出那個靈魂的稀有與不俗。我若崇拜一人,發現這個人跟我自己、跟千千萬萬平凡眾生,在物質層面並無不同,只會讓我更敬佩他。
採石磯·古戰場
當塗還是古丹楊(陽)故地。孫策要白手起家打江東,寫封信給周瑜,好哥們二話不説,直接從丹楊帶出一支精兵去幫他,真正雪中送炭。之後,孫策揮師東進,羽翼漸豐,又讓周瑜“還鎮丹楊”,回去幫他守這個要地。
我是東吳粉,一直想把孫家創業史的重要地點都走一遍。丹楊郡其實是很大一片,當塗在其腹地,姑且算以點帶面,打過卡了。
採石磯也是東吳要地之一。這是臨長江的一座山,自古就是名勝地。但我隆冬前來,杳無遊人,只聞鳥語,偶有江上行船的汽笛。陰天加霧霾,江上風光大打折扣,但空山闃靜,草木尨茸,天色沉沉欲雨,倒是還原了它的古戰場本色。
採石磯當年叫“牛渚”,孫策在這裏跟地頭蛇笮融交戰,中箭受傷,乾脆讓手下傳出“死訊”,將笮融騙入埋伏,拿下了創業史上一場重要的勝利。誰知此役五年後,孫策真的死於箭傷——世事難料,flag着實立不得。
不過牛渚之戰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這個命運的冷笑話。《江表傳》載,孫策打贏後,親自帶人去笮融軍營喊話:“孫郎竟云何!”盛氣凌人,嚇得笮融陣營連夜跑了不少兵勇。(求笮融的心理陰影面積。)
打了勝仗,堵到輸家門口去喊“我怎麼樣?你服不服?”這是何等輕狂驕傲的行事?孫策的形象因這件軼事而活潑起來。讓殘酷的英年早逝一邊去吧,在採石磯,我所懷想的就是這個年少氣盛、得意洋洋的孫郎。
岳陽·魯肅墓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我登岳陽樓,看到的是悽風苦雨這一幕,倒也別緻。雨水洇濕呂仙祠的照壁,“仙”字恍如墨跡未乾,淋漓欲流。古城牆上青苔茸茸,草葉探出,像一隻只接雨水的小手。
岳陽是古之巴丘,周瑜病逝處。我把周瑜之死當做東吳創業史的尾聲——隨着前期鷹派人物凋零殆盡,曾經一鼓作氣的版圖擴張,至此再衰三竭,後面就是守成而已。
周瑜臨終致書孫權,仍在殷殷囑咐,認為天下局勢未定,正是努力之時。他安排了繼任者:“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於是周瑜死後,孫權派魯肅鎮守巴丘,與蜀對峙。魯肅練兵洞庭,在巴丘西面臨湖的城牆上建起樓閣,演練水軍,便是岳陽樓的雛形。
七年後,魯肅也病故了。今岳陽樓東面不遠,有魯肅墓。我冒雨尋去,那周圍是一片拆遷荒地,墓園門扉緊鎖,只瞧見粉牆內幾株果實累累的香櫞樹。
我只得爬上對面小坡,站在一片菜畦邊踮腳窺望。墓園旁有一排破房子,門前是菜地,竹籬外垂着一大叢紫紅的菊花。仔細看才發現房門有匾額,寫着“忠烈流芳”,似是祠堂。墓冢甚為高大,墓頂有小亭,石階蜿蜒,看起來可以登上去,坐在亭中看風景。我第一次見這樣古怪的形式,一座墓修得像公園小山。
無論是門前種菜的祠堂,還是可以登臨的墓丘,都不太像英雄冢應有的模樣。不過想想墓主是魯肅,又覺得他不會介意。我對魯肅的印象,並不是演義裏的濫好人,而是“榻上策”的沉穩可靠、“指囷相贈”的豪爽大度。後人以質樸親近待他,倒比莊嚴肅穆更合適。
不過這座墓應是衣冠冢,魯肅歸葬故里的可能性更高。周瑜病故巴丘,靈柩也是送回廬江安葬。未亡人小喬當年扶柩回了廬江,岳陽卻有小喬墓,就在岳陽樓北,大概還是衣冠冢。我是很希望岳陽多留一點東吳痕跡的,古人建這兩座墓,多半也是同樣想法。
蘇州·孫策墓
建安五年,孫策26歲,初定江東,鋒芒畢露,正打算奔襲許都挑釁曹操,未及行動,便遇刺身亡,由弟弟繼承了基業。
根據方誌記載,他被安葬在蘇州盤門東南二三里處。唐宋人詩裏説,盤門外有“大冢”“高丘”,想必孫策墓曾經頗具規模——畢竟是東吳的創始人啊。
但這座“準帝王墓”的運氣很不好。先是宋代村民耕地,挖開了部分墓道,找到一些金銀器,還有一塊墓磚,有點尷尬地寫着“萬歲永藏”。後來元明時期,它又陸續被盜。元人詩裏有一句,“金雁隨冷風,黃腸畢呈露”,“黃腸題湊”是棺外的保護結構,它都裸露出來,説明墓葬已被翻了個底朝天。到如今又是幾百年,棺槨、遺體,早就渣都不剩了。
新中國成立後,這裏還留有墓門,有新聞説清理出一塊雕着青龍白虎的門楣石,那基本是最後的遺存了。它徹底變成一塊普通的荒地,連“高丘”都已夷平。
雖然知道什麼都沒有了,但作為策哥的腦殘粉,到底意難平。我還是要去看看。
本來覺得,荒地也罷,好歹是個念想。可親眼見到的,竟還不如荒地。它成了一片工地,吊杆林立,挖土機掘地三尺,泥土一車車往外運去。
我心裏明白,古墓犁為田,松柏摧作薪,本是人間尋常事。況且身死魂散,皮囊並非那人本身,所謂英靈不滅,只能在青史、在人心,而與墓地無關。
當初將他葬在姑蘇城外、封土成高丘,大概也有希望他守護東吳的意思。而如今,巧合地,就有一座冠名“東吳”的大廈遙遙俯瞰着這面目全非的墓地——你看,他所創建的東吳,已經成為符號,得到跨越時光的永恆了。
跟自己講了很多道理,但看着那塊熱熱鬧鬧的工地,我還是説不出地失落。
蘇州是昔日吳郡,東吳早期的都城,三國古蹟自然不止孫策墓。城北的報恩寺、城南的瑞光塔,最早都是孫權所建。不過歷代重修之後,現存建築都跟三國無關了。千八百年實在久遠,我得接受東西很難留下來的現實。
沒有古蹟也無妨,只要地還是那塊地,山河仍在,我就想去走走。所以當朋友問:“你為什麼要去某地,那裏有什麼好看的呢?”我經常答不上來。有的地方可能真沒什麼好“看”的,但我站在那裏,想着曾經發生的故事,便已默默過癮。
蘇州真正的三國遺蹟,是文廟裏的一塊石頭。東吳的“懷橘陸郎”,長大後是個清官,當太守任滿還家,身無長物,裝行李的船吃水極淺。為防翻船,就在岸邊撿了塊大石頭載着。這塊壓艙石被人保留下來,冠以“陸績廉石”之名。不過,它本身就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隨便撿的”才是靈魂所在。如今石身帶着明代人刻的廉石二字,鄭重其事,倒有點畫蛇添足了。
作者:林語塵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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