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記憶。而這種記憶有什麼用呢?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的確禮崩樂壞了,但起碼還有好人吧,或者起碼大家還是想當好人的。否則,亂臣賊子就不會懼。司馬光編《資治通鑑》,目的不是通鑑而是資治,讓後之君子知道應該怎麼修身齊家、怎麼治國平天下。
然而,五代是個什麼記憶?
過程不重要,因為峯終定律。一個是高峯,開元盛世、萬國來朝,所以大唐榮耀;一個是結尾,五胡亂華、衣冠南渡,所以西晉無能。
五代就奇葩了,它一直是高峯。這五十來年,打仗無數、死人無數,都不是違背道德的亂,而是違揹人倫的亂。做亂臣賊子才能活,不做亂臣賊子必須死。別説在五代十國當個君子,就是你還敢要個臉,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五代亂世就是這麼彪悍,拒絕一切道德人倫。
五代的結尾,是趙匡胤黃袍加身,篡了後周孤兒寡母的江山。趙匡胤流浪四方的時候,是被後周太祖郭威收入帳下。趙匡胤從軍拜將的時候,一直被後周世宗柴榮提攜。然而,趙匡胤竟篡奪了後周的天下,而且是從自己的老上級柴榮的遺孀幼子手中奪來的。説實話,比之趙匡胤的操作,同是欺他寡婦與孤兒的曹孟德要仗義得多。
昔日曹瞞相漢時,欺他寡婦與孤兒。誰知四十餘年後,寡婦孤兒亦被欺?
從後梁朱温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篡位得天下,一直篡到了北宋。然後,再説五代這段亂世,還怎麼讓亂臣賊子懼?皇帝一個比一個流氓,士大夫一個比一個無恥。關鍵是有將軍在前面衝鋒,士大夫連無恥的資格都沒有。
先説這五個開國皇帝,一個比一個無底線。
第一個是後梁太祖朱温,不止屠了太監,還把大唐宗室給屠了。第二個是後唐莊宗李存勖,只愛伶人不愛江山,最後被自己人給宰了。第三個是後晉高祖石敬瑭,割幽雲十六州不算,還做了契丹人的乾兒子。第四個是後漢高祖劉知遠,身為晉臣卻眼看着後晉被契丹滅了,然後跑步到開封當了皇帝,但國祚也就三年。第五個是後周太祖郭威,這個人還行,但他的老上級是劉知遠,黃旗裹身還是愧對主公了,而且給趙匡胤打了個樣。最後是趙匡胤終結五代亂世。亂世之所以終結,是因為北宋好死不死地沒被將軍們掀了桌子。因為後周的基本盤打得夠結實,趙匡胤活得也夠久。
你給這幾個皇帝寫本紀,然後你咋寫?
寫出來的,全是造反篡位的攻略説明。後世的陳勝吳廣有操作手冊了,照着朱温來就行了;後世的董卓曹操也有攻略説明了,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甚至趙匡胤,都是篡位改朝的範本。甚至,草原要搞五胡亂華,也有了入主中原的參照。沙陀人怎麼成功的、契丹人怎麼失敗的,成功和失敗的案例全都有。
皇帝説完了,還要説一下士大夫們。但五代就是這麼奇葩,基本沒有士大夫什麼事兒。因為皇帝聽將軍的、將軍聽士兵的,士大夫往哪擺?三國還能有個劉備,劉備手下還能有個諸葛亮。而曹操手下也有荀彧、程昱、郭嘉這些人,起碼也算名臣了。孫權手下則有周瑜、魯肅、呂蒙、陸遜這些人物,也算風流人物。而五代裏面,能找到一個劉備嗎?別説找劉備了,連孔明也找不到。能找到的全是董卓,以及董卓的好兒子呂布。
然而,五代硬是出了一個牛得穿越的“名臣”,十帝元老重臣、馮道馮可道。
這傢伙歷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從後唐莊宗李存勖到後周世宗柴榮,馮道把四朝皇帝伺候了個遍。甚至,中間還伺候了一段入主中原的遼太宗耶律耶律德光。皇帝挨個殺、王朝流水席,但金剛不壞、屹立不倒的是老臣馮道。公元954年,馮道病逝,硬是在這麼亂的時代裏,得了善終。善終還沒完,死後竟被追封追封瀛王、諡號文懿。
馮道這種人應該怎麼定性?他就是一個典型的鄉愿。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鄉人皆好之”,這就是鄉愿。能讓所有人都喜歡,與能讓所有人都討厭,子曰皆未可。對於鄉愿,孔子的態度是什麼?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道德就是被這種人敗壞的。因為鄉愿沒有立場。
我們行事的規程是從立場出發,根據事實、運用邏輯,推理價值判斷。但關鍵是這個從立場出發,立場代表了思考的人性。而沒有立場呢?沒有立場就是人工智能,一堆算法的集合。
皇帝問:是做忠臣還是做奸臣;你回答:臣都可以,看您需要。這就是朝堂鄉愿。而馮道比這還厲害,他是超時空的朝堂鄉愿。不僅忠臣奸臣都可以,而且哪朝的忠臣和姦臣,都可以。
歐陽修評價馮道“不知廉恥”,司馬光評價馮道為“奸臣之尤”。並非宋朝士大夫的片面僵化和過於苛責了。馮道這個人本身就沒啥立場。如果他有立場,無論忠奸,都不可能成為超時空的鄉愿。然後,對於這種人還怎麼評價,把他拿出來還怎麼資治。以馮道為基礎,只能寫出權謀詭詐博弈論和亂世個人成功學,卻與宏大敍事無緣。
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
如歐陽修所説,五代的士大夫們,有一個算一個,全是馮道這種貨色,甚至比馮道還不如。皇帝都是竊國者、大臣都是鄉愿,這就完了嗎?“嗚呼,五代之亂極矣”。五代之亂,不止亂於道德,而且亂於人倫。
什麼是道德、什麼是人倫?一個人違反道德,你罵他缺德就行了;一個人違反人倫,你只能罵他禽獸不如了。所以,人倫比道德更重。可以認為道德是後天的產物,而人倫則帶有一定的先天成分。甚至,禽獸身上也有人倫的成分,比如同情、惻隱這些。而五代之亂,恰是挑戰了人倫底線。
繼勳殘暴愈甚,強市民家子女備給使,小不如意,即殺食之,而棺其骨棄野外。女儈及鬻棺者出入其門不絕,洛民苦之而不敢告。
王繼勳,宋太祖趙匡胤的小舅子。這傢伙的愛好是什麼?吃人。“自開寶六年四月至太平興國二年二月,手所殺婢百餘人”,四年時間吃了100多人。五代的土壤,才能培養出這種怪獸。人吃人、易子而食,不是沒有,但那是逼不得已。而王繼勳呢?堂堂的洛陽封疆、大宋國舅,人家就好這一口兒。
趙匡胤杯酒釋兵權,“釋”得就是這些貨色。這羣悍將的確非常能打,但能打也不能用。因為用下去,不僅大宋會垮掉,而且自己這個皇帝都能被吃掉。而趙匡胤一系還算正常些。建立後唐、後晉以及後漢的沙陀軍事集團,以及從草原殺過來的契丹人,就不是吃個上百人的問題,而是動不動就屠城。
十國中的南漢,則是法制化地突破人倫底線。不僅刑罰嚴酷,而且皇帝每一個正常的,就喜歡看怎麼折磨犯人。
性嚴酷,果於殺戮,每視事則垂簾於便殿,使有司引罪人於殿下,設其非法之具而屠膾之。
此外,還有“灌鼻、割舌、支解、刳剔、炮炙、烹蒸之法,或聚毒蛇水中,以罪人投之,謂之水獄”。人不是禽獸,但人可以禽獸不如。因為禽獸殺生只能靠爪牙撕咬,而人卻能玩出各種花樣。
而南漢,還有一個別稱,叫太監之國。北宋滅南漢的時候,南漢就是一羣太監領兵。原因是皇帝最信任太監,於是把大臣全給閹割了。要當官先自宮,這就是南漢憲法。南漢的大臣全成了東方不敗。東方不敗是豁得出去自己,欲練此功必先自宮,而南漢則是豁得出去朝堂,欲立朝堂必先自宮。
晟性剛忌,不能任臣下,而獨任其嬖倖宦官、宮婢延遇、瓊仙等。至鋹尤愚,以謂羣臣皆自有家室、顧子孫,不能盡忠,惟宦者親近可任,遂委其政於宦者龔澄樞、陳延壽等,至其羣臣有欲用者,皆閹然後用。
這就是南漢後主劉鋹的神操作,把南漢廟堂變成了南漢後宮。廟堂之上就他一個男人,剩下的要麼是女人、要麼是太監。
敍事,可以很悲壯。但是,有悲有慘,這只是鋪墊,你一定要鋪墊出壯烈。而五代十國卻只有悲、只有慘,還有荒唐,真心發掘不出什麼壯烈。所以,這段歷史、這段記憶,你就沒法敍事。圍繞五代十國寫本小説,你能寫出什麼主題?拍個電視劇,你到底選誰當主角?“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五代這個亂世,看多了或許就是在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