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養餐困局
戚城中學學生23日營養午餐中的豆腐。受訪者供圖
近日,河南封丘縣問題營養餐(特指營養午餐)事件引發大眾關注。這也揭開了學生營養餐行業的冰山一角。
2021年,也是我國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推出十週年。截止到目前,中央財政累計安排資助資金1967.34億元,惠及近3800萬學生,佔全國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總數的24%,國家補助資金也從每生每天3元上漲到了每生每天5元。
在這十年中,很多農村學生享受到了國家的補貼,營養餐的供給形式也在不斷探索中“迭代升級”,不過一些行業痛點仍然難解。
河南封丘縣的本次事件之前,2018年,江西萬安問題營養餐事件就曾引發關注。十年了,為何類似事件還未從根本上杜絕?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調查發現,近日問題營養餐涉事地區封丘從今年開始首次從課間餐過渡為完整午餐,供餐模式為企業供餐。而根據招標文件,企業供餐對營養餐製作水準較高——供餐企業硬件設備、資質、業內聲譽等都需達到相應的標準,而據業內人士透露,做營養餐投入大,利潤率低。中標企業前期在營養餐製作設備上的投入、人力成本以及高額運輸成本下,營養餐如何落地陷入困局。有專家向貝殼財經表示,營養餐計劃能否真正惠民,關鍵在於地方政府是否願意補貼運營成本,與此同時,讓類似事件不再重演的關鍵在於引入社會監督力量,讓政府招標等各種環節公開透明。
此前也曾爆發類似事件,問題營養餐事件為何再度發生
今年11月23日,吃過學校的營養午餐後,新鄉封丘縣趙崗鎮戚城中學30多名學生出現嘔吐、拉肚子現象,有學生反映,當天的午餐“豆腐有點餿,燴菜有點腥”。面對記者的採訪,戚城中學校長掩面痛哭,稱供餐企業為縣教育局招標中標企業,學校“換不動”。
此後,校長痛哭換不動送餐公司、送餐公司中標時沒有食品資格證等輪番登上熱搜。根據當地通報,縣教體局副局長等四人已被立案調查;涉事送餐公司兩位負責人也因涉嫌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食品罪,被刑事拘留。如今,封丘問題營養餐事件已經過去了兩週,相關調查仍在進行中。
據媒體調查發現,此前,戚城中學曾向縣教體局反應營養午餐質量問題,包括配餐中有蟲子、機器零件、塑料管等雜物以及飯菜配送到學校已“不太熱乎”,但教體局食品管理辦公室工作人員前來監督調查後,以“不能輕易換掉一個經過招投標程序選中的配餐公司”為由並未換掉中標公司。
新聞曝出後,涉事供餐企業北京志宏恆達商貿有限公司封丘分公司又被扒出,其在事發後第二天才取得食品經營許可證,而且公司內廚師並未取得廚師證。不僅如此,該公司在2020年還曾被行政處罰兩次。
隨後,貝殼財經記者多方聯繫封丘縣政府均未得到回應。封丘縣財政局工作人員表示,科長在開會中,要求記者20分鐘後再聯繫,但20分鐘後,貝殼財經記者再次撥打電話卻無法接通,此後多次撥打該電話均無法接通。根據封丘縣政府官網信息,貝殼財經記者又撥通了該縣營養餐原招標負責人齊先生電話,表明來意後,齊先生拒絕透露封丘縣招標相關信息,並稱只有通過縣宣傳部才能採訪到自己。但記者多次撥打封丘縣宣傳部電話均無法接通。
與上述封丘縣問題營養餐事件相似,2018年,江西萬安縣部分學校學生食用午餐後也出現腹痛並住院現象,又稱“9.3江西萬安營養餐變質事件”。2018年9月3日,江蘇省萬安縣部分學校營養餐出現發黴、變質等問題,有家長反映孩子食用午餐後腹痛,其中有3名學生被診斷為食物中毒。當天下午,有順峯小學、寶山小學、武術中學等多個學校的學生均因腹痛到醫院就醫。事發後,涉事學校立即暫停了中標公司的統一供餐,改由學校自主供餐。
仔細對比後,貝殼財經發現,2018年的這起事件與今年的封丘問題營養餐事件有幾點相似之處。最明顯的是,中標企業資質均明顯不符合招標文件要求。萬安縣珍百味公司曾因“擅自改變許可證類別製售涼菜並經營標識標籤不全食品和未及時清理超過保質期食品”被萬安縣食藥監局處罰,不符合招標文件中對競標企業資質的要求;而封丘縣北京志宏恆達公司直到事發後兩天才取得食品資格證,也不符合招標文件要求。
那麼為何不符合要求的企業仍能中標呢?從當地縣政府相關領導的回應中或許可以管窺一二。
封丘縣市監局副局長閆文峯認為“涉事公司邊供餐、邊整改、邊辦證,這合情但不合法”。閆文峯還解釋稱,縣教體局招標開始得晚,為了讓學生早享受到國家政策,涉事企業才破格中標。
然而破格中標後的企業卻供應“發餿的豆腐”和“有腥味的燴菜”。
封丘縣某鄉鎮小學的一名老師告訴貝殼財經,自己的學校從今年起開始供應午餐正餐,政府補助4元,學生自費2元,雖然好過此前供應的麪包牛奶火腿腸成品餐,但所謂的午餐正餐也僅能算得上是“家常便飯”,裹得住温飽卻談不上營養。
封丘縣問題營養餐的相關調查仍在進行中,最後結果還不得而知。不過之前江西萬安營養餐變質事件的調查結果早已揭曉。
根據當年吉安市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通報,專家組經調查後認為,學生食用午餐後腹痛住院是因為學校營養餐配送中心冷鏈運輸不規範。貝殼財經在2018年《萬安縣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食品原料供應及食堂後勤服務購買結果公示》中卻發現,學生營養餐食材原料應為“新鮮肉類”、“活雞活鴨”。也就是説,為了壓縮成本,供餐企業將現殺活禽偷換成了冷凍肉。
營養餐痛點痛在哪?政府負責招標人士和學校校長這麼説
以“教育 營養餐”為關鍵詞在企查查搜索共得到300餘家企業,但由於地域化經營,目前營養餐供餐領域尚未出現龍頭企業。對於大多數註冊資本較多的企業來説,營養餐業務也非公司主營業務。
自2011年我國正式啓動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開始,迄今已有十年。從提供麪包牛奶到企業外包供餐再到修建學校食堂自主供餐,不同地區的供餐模式和供餐內容仍有所不同。雖然在政府的大力推進下,各地區的供餐模式在不斷迭代升級,但升級途中各種問題也紛至沓來,營養餐供餐難點仍未解決。
河南省平輿縣2017年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招標書中曾明確寫道,自2018年9月1日中央廚房建成使用後,實施中央廚房午餐集中配送服務。然而,距離2018年已經過去了3年,如今,平輿縣各鄉鎮學校營養午餐仍採用此前面包、牛奶、火腿腸的供應模式,以課間加餐的形式發放給學生。平輿縣教體局負責招標的劉先生告訴貝殼財經,中央廚房模式雖然自2017年就開始着手準備,但考慮到營養餐供應“成餐到學生餐桌不能超過3小時”標準,中央廚房項目一直無法開展,因為“縣城做好餐再配送到鄉鎮學校飯菜早就涼了”。此外,劉先生還向貝殼財經表示,縣政府遲遲沒有升級營養餐供應內容完全沒有資金方面的憂慮,主要是因為配送時間不允許。
然而,這一説法在平輿縣某鄉鎮小學校長看來卻並不成立。該鄉鎮校長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平輿縣在前些年本來計劃投入資金在縣城建立中央廚房,實行統一配餐模式,但最後不了了之。“資金不到位,建一個廠要花不少錢”。“我們鄉里小學校長哪有什麼話語權,什麼都是聽縣政府的指示”。該校長表示,自從國家營養餐計劃實施以來,所有招標活動都是縣政府一手包辦,鄉鎮學校校長根本無權過問,每週採購的物資也是縣政府安排車輛運輸,學校只負責分發。
每週一次的專車運輸、保質期長的成品食物節約了運輸成本、人工成本以及營養餐製作成本,在幫助縣政府快速方便完成政績任務的同時,卻違背了國家營養餐計劃的初衷。對此,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稱,某些縣政府所謂的“配送時間”不允許等限制因素根本不成立。“主要還是當地政府資金不到位”,熊院長認為,如果縣政府擔心飯菜涼可以選擇保温性能更好的配送箱,應積極研究營養餐配套解決方案。
同樣是河南省內的封丘縣,在2021年之前,該縣營養餐的配送內容與平輿縣相同。2017年6月,封丘縣政府官網發佈農村義務教育學生改善計劃營養餐採購項目招標公告,採購牛奶、火腿腸、麪包和熟雞蛋為學生補充營養,且此次採購日期為三年。2021年7月,封丘縣教體局又發佈最新的招標公告,招標內容也從麪包牛奶等成品轉變為完整的午餐,招標期限為三年。本次問題營養餐事件涉事公司則為第四標段中標公司,公司地址位於北京昌平,而中標後的供餐單位則為該公司在當地臨時成立的封丘分公司。除了第四標段中標公司,記者發現,封丘縣十個標段中標公司中有六家均為外省企業。也就是説,這六家外省公司均需在封丘新建公司為當地學校供餐。
營養餐困局背後?行業人士:投入高,利潤率低
那麼新建一個符合國家標準的營養餐配餐廠前期需要投入多少資金呢?
甘肅紫金大廚房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營養餐業務負責人沈先生告訴貝殼財經,自己的公司在前期已經投入三百萬元用於營養餐生產,且這三百多萬並不包含已有的場地費和設備費,僅包括餐盒、保温箱、大餐枱、工器具等簡單用具。沈先生稱,學生營養餐供餐標準要求很高——肉類必須當天現採現殺、餐品製作都要採用全自動化設備、設備每天都要進行一個小時左右的消菌殺毒、餐品包裝車間均為無菌化車間,無菌水準需要達到專業腦科手術間無菌標準。而這種無菌車間每平方造價在兩千元左右,最小的包裝車間兩百多平方,相當於40多萬一間車間。
除了前期廠房建設資金投入巨大外,企業資質也是競標門檻之一。沈先生告訴貝殼財經,參與競標的公司除了要有配送快餐的資質外,還要有三體系認證。中標標準也並非是“價低者得”,而是縣政府經過對企業硬件、資質、以往服務案例、現供餐企業評價等多方面綜合考慮得來。
沈先生告訴貝殼財經,目前在甘肅省內,自家公司屬於規模較大的營養餐供餐企業,其餘參加競標的企業多是小型加工廠。但即便如此,沈先生所在的公司營養餐供餐範圍也僅為甘肅省內6家學校。
除去前期資金投入,營養餐業務利潤率低也是沈先生所反映的重點之一。
上述三百多萬的前期投入以及設備、生產車間投入下,沈先生的公司僅服務了六家學校。公司的主要客户還是大中型事業單位,為其提供醬滷、快餐、淨菜等成品、半成品的加工配送服務。而且無論是學校營養餐,還是企業工作餐,公司的供餐標準均為“一葷一半葷一素一主食”,但是由於營養餐製作加工的高標準,在成本上,營養餐每餐為11.5元,而企業僅為8元。按照當地學校的營養餐標準(政府提供4元補助,學生自費9元),每位學生每餐的利潤為1.5元,這本來算是一個不錯的數字,但沈先生告訴貝殼財經,營養餐業務“根本談不上利潤”。沈先生稱,每年原材料價格都在上漲,再加上第三方送檢費用,到了冬天營養餐業務只能保本,有時甚至還會虧損。“現在我們最大的難點就是希望地方政府能多支持企業,補貼太少了”。沈先生説。
戚城中學原供餐企業四川志勇同創企業管理有限公司創始人李勇告訴貝殼財經,封丘問題營養餐事發前,自己的公司一直為戚城中學供餐,縣政府公開招標後,自己的公司也曾參與營養午餐競標,但最後主動退出了競標。李勇告訴貝殼財經,營養餐製作標準較高,需要無菌化車間和全自動化生產設備,自己公司在當地生產環境遠達不到要求。此外,給學校送餐“利潤少且標準高”,李勇稱,以戚城中學為例,每位學生一日三餐的標準是13元,而且還設有“家長陪餐制度”。
營養餐困局如何解?
就目前來看,營養餐供應中最合理的是學校食堂供餐模式。這一模式既能避免企業送餐時間長飯菜涼的問題,又能避免外包企業追求利潤而偷工減料進而造成食品安全問題。
其實早在2012年,也就是國家營養餐補助計劃推出的第二年,教育局的相關文件中就曾提到,與其他供餐模式相比,學校食堂供餐便於管理,食品安全相對可控,是較為有效的供餐模式。此外,為了推動學校食堂建設,中央財政在當時就已經通過薄弱學校改造計劃下達了2011年和2012年食堂建設資金,對中西部地區和東部困難地區學校食堂按照5:5的比例給予獎勵支持。2017年教育部《關於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實施情況的報告》顯示,截至當時,全國實行食堂供餐的試點學校比例達到71%,國家試點縣達到76.6%。
據央廣網報道,寧夏吳忠市同心縣王團鎮中心小學實行的便是學校供餐模式。根據該校校長介紹,學校採用公開招標的方式採購食材,學校的免費午餐採購價低於物價局的價格。而做飯需要的水、電、煤支出、廚師工資這些費用全部由學校墊付,以確保國家的經費全部落在學生身上。
在這種模式下,學校的負擔明顯加重了。實際上,王團鎮中心小學的營養餐供應模式得益於寧夏營養餐改善計劃,在該計劃中,超出部分和地方試點資金全部由自治區承擔。但對於其他地區縣政府來説,這種模式能否實現也是個問題。上述江蘇省萬安縣問題營養餐涉事學校,自國家計劃發佈後一直是學校食堂供餐模式,但後續改為企業供餐,僅在供餐3天后就出現食品安全問題,之後才又改為學校食堂供餐。
對此,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認為,無論是企業供餐模式還是學校食堂供餐模式,要想讓中央財政補貼的錢真正花在學生身上,都需要建立完善的營養改善計劃補貼機制。在中央財政補貼之外,地方政府要為營養餐的供給提供配套支持。中央財政補貼的5元錢要想全部變為孩子碗中的飯菜,就必須考慮運營成本,其中包括加工、運輸、管理等成本。這部分資金要麼由中央政府追加,要麼由地方政府補貼承擔。同時,熊院長也提出,地方政府應該清晰核算出運營成本,保證核心成本,確保招標過程每個環節都公開透明。在監管方面,熊丙奇大力提倡引入社會力量的監督機制,讓家長或者社會其他人員監督招標活動,監督營養餐經費賬目和配餐標準。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李夢涵 實習生邵宇晗亦有貢獻 編輯 嶽彩周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