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櫻花季又到了你是去賞花還是去看人?

  日均人流量 10w+,已是看櫻花日常

  曾對武漢大學的櫻花印象深刻。

  以蔚藍天幕和古色古香的建築為背景,武漢大學的櫻花開成連綿無際的雲蒸霞蔚。一株株盛開的花樹下擠滿了慕名而來的遊客,大家摩肩接踵,每走一段路,都能聽見身邊有人感嘆:「花開得是好,可人怎麼這樣多!」

  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完全被為鋪天蓋地猶如堆雪的花海所震懾,對賞花的人潮洶湧卻並未留意。但年復一年,去武大賞櫻的人越來越多,多到整個珞珈山方圓十里內都被圍堵得水泄不通,多到不得不收取門票和限制人流。仰頭見花海,低頭見人海——這幾乎已經成為每一年的武大櫻花季中顛撲不破的例常,甚至有人編了段子來調侃在武大賞櫻:

  「來武大看一場人海,是每一朵櫻花的夢想。」

  作為國內久負盛名的賞櫻勝地,武漢大學的櫻花雖多,但遊人數量的激增卻要叫迅疾盛開的花朵也自嘆不如。自上世紀 80 年代起,前往武大觀花的人數就初具規模,到 2000 年的櫻花季,遊客總人次已突破了 100 萬。須知普遍種植的觀賞櫻花,其花期也就只有十天左右——即是説,櫻花季前往武大的日均人流量已可以十萬計。而隨着武漢到北京、廣州等地的高鐵的開通及近年來武大櫻花在社交媒體上的名氣遠播,這一數據還在攀升:2012 年之後,日均十幾萬的遊客量已成為常態,巔峯時期更可超過 20 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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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武漢大學櫻花節期間的人潮。出處佚。)

  曾以為這番花與人的狂潮,只是武大獨有的春日大戲。畢竟若換做國內其他桃花、梅花、油菜花觀賞地,五位數的日均人流量已算是出眾;但比之賞櫻,仍遜色了許多。這樣的狂熱也並不止步於武大,卻是當下國人春日出遊的主流——就 2015 年的數據來看,如北京玉淵潭、青島中山公園、無錫黿頭渚等賞櫻熱門地點,盛花期的日均賞櫻人次均已超過 10 萬。

  甚至在寶島台灣,我也有幸感受過如出一轍的狂熱。在台中的武陵農場,當地人管一種嬌豔嫩粉色、花簇如繡球圓滿的櫻花叫做「紅粉佳人」。這位「紅粉佳人」,一般認為是由台灣本地的寒緋櫻(鍾花櫻桃)與日本的東京櫻花或染井吉野櫻雜交而來的「中日混血」,是武陵農場的特有品種。每年二月花期,全台灣的賞花人便要從四面八方趕來,坐上半天的長途專線,穿越蜿蜒狹窄的山林小路,奔赴這場粉紅之約。門票往往在半個月前的發售之日就宣告售罄,農場周邊的住宿被預訂一空,同往武陵農場的盤山公路更是要嚴格限行。這樣的風靡程度,也許再找不到第二種花卉可以比擬。

  是啊,如果非要給 3 月的出行者找一個主題的話,櫻花也許是最容易想到的一個了。且不論觀光景點,連其他行業的商家都紛紛蹭了這場櫻花狂熱一——門户網站把賞櫻作為頭條輪番播報,咖啡店擺出了櫻花圖案的限定款杯子,蛋糕店推出了醃漬櫻花應季糕點……置身其中,叫人不得不心生疑惑:這樣高度一致的全民熱潮,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而櫻花究竟是從何時起,有了這樣叫人傾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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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台中縣武陵農場的「紅粉佳人」櫻花。2 月花季,別處似不可見。背景中深紅色即為華南地區原產的寒緋櫻 / 鍾花櫻桃,亦即許多報道中指認的「紅粉佳人」母本之一。)

  後起之秀:古人眼中,「非主流」的櫻花

  我們今天所説的「櫻花」,乃是對多種薔薇科櫻屬(Cerasus)觀花植物的通稱。它們廣佈於世界各地,其中尤以日本選育的櫻花栽培品種最負盛名。野生櫻花原產於北温帶,發源中心在東亞(主要是中國和日本),中國所擁有的野生櫻花特有種為世界最多;此外,朝鮮半島、緬甸、 不丹等地也有少量櫻花分佈 。

  雖然中國有這樣得天獨厚的野生櫻花資源,可翻開歷朝歷代的花木古籍,卻很容易發現——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櫻花在中國似乎真的只是不太起眼的存在。比之今人的「狂熱」,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櫻花在古代「遇冷」的命運。

  中國的第一部詞典《爾雅》中,已有櫻屬植物的蹤跡,只是當時的記錄並非其花朵,而是被稱為「楔」的櫻桃。比起花朵,古人們似乎更為器重櫻屬植物那鮮豔甜美的果實,乃至在後來許多年裏,櫻花們一直都只能傍着「櫻桃花」之名,成為一個含糊不清的描述對象。從《本草綱目》《植物名實圖考》到《花鏡》《花經》,各色有關植物的古籍中往往只見櫻桃、不見櫻花,即使是在修訂於清朝、資料相對齊全的花木類百科全書《廣羣芳譜》中,情況也並沒有好太多:關於梅花、桃花的詩詞數以千計,關於牡丹、芍藥等的品種記錄也是連篇累牘;關於櫻花的介紹卻只有寥寥數行,所收錄的詩詞也不過數十首,且主要集中在唐宋年間的幾位詩人身上:如白居易的「紅雪壓枝柯」「櫻繁春日斜」,或温庭筠的「春深染雪輕」等,美則美矣,分量卻極輕;與一眾與花有關的詩詞名篇相比,實在不算是膾炙人口的佳句。

  若説古人不賞識櫻花之美,細想來也是情理之中。中國號稱「世界園林之母」,自古以來便擁有太豐富的觀賞花卉資源。光是外形、花期上與櫻花相近的,便有梅、桃、梨、李、杏、海棠等多種薔薇屬開花樹木,且大部分自秦漢起即有栽培品種和觀賞應用。

  以桃花為例,早在商周時代,人們即已注意到它「灼灼其華 」的美麗並寫入《詩經》之中;其後,從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到唐玄宗時代御苑中的千葉碧桃, 一直在文化典故和景觀構建中扮演着極為重要的角色 。兩宋以降,其品種已發展逾百,如一枝上同時開放紅白二色的「日月桃」,樹矮花繁、可作盆景的「壽星桃」,白色花瓣上具紅粉雜色斑紋的「灑金桃」等,在花色、花形、花期上都有豐富變化。

  同樣在《詩經》中出現,被稱為「佳卉」的梅,其發展之勢也是一路大好:梅妃愛梅成痴,王冕畫梅成癖,林逋更是在西湖遍植梅花,以至留下「梅妻鶴子」之名。元朝時,原產於長江以南的梅花還被引進北京,改變了燕地自古無梅的格局;賞梅的風雅之氣也從江南傳到了本不適宜梅花生長的北方。

  比起這一眾園藝應用歷史悠久、栽培廣泛、品類繁多的花卉, 櫻花確實遜色了些——中國原產的櫻屬植物雖然眾多,但將近一半的野生櫻花類羣都分佈於中國西南的高山深谷;西南邊陲自古被視作蠻夷之地,與中原主流漢文化缺乏交流。而在華北、華東 一帶常見栽培的,也只有山櫻、櫻桃等寥寥幾種,花形花色都相對單一;加之花期短暫,並不能引起世人的格外注意。而其飄零易落的特質,很容易使人聯想起紅顏易逝,徒惹傷感,也不符合中國傳統文化裏對「長久」「團圓」的追求。如此一來,被淹沒在奼紫嫣紅的羣芳叢中也就成為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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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王冕《墨梅圖》;惲壽平《甌香館寫生冊·桃花》。相比櫻花,桃、梅、杏等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底藴似乎更為悠久深遠。)

  現代賞櫻熱:事出有因,還是逢場作戲?

  賞櫻文化在國內的大規模流行,只不過是近些年才有的事。在上世紀 80 年代之前,櫻花都還不 算是一種廣受關注的觀賞對象。在我家中,母親、外祖父母皆是愛花之人,但他們心心念唸的,都是梅、桃、蓮、菊、牡丹之類,關於櫻花,似乎從未在他們口中出現過。後來我在修讀觀賞植物學期間,也曾聽年逾花甲的園林景觀學教授説過:櫻花固然能營造優秀的景觀效果,但在傳統的中式園林造景中,卻一直不多見——無論以北京故宮、 頤和園為代表的皇家園林,還是以拙政園為代表的、表現文人審美的蘇州園林,抑或是具有南洋民族特色的嶺南園林,櫻花都並不能算是其中常見常用的植物選擇。

  現階段國內傳統賞櫻地所大規模種植的櫻花,許多並非中國自行培育的植株,而是在上世紀 70 年代伴隨中日建交而由日方贈送並大批栽入(注:並非所有的賞櫻景點皆如此。此處出於 ZZ 需要僅作部分説明)。是要經過這數十年的沉澱積累,昔日樹苗形成蔚為壯觀的漫天「花吹雪」,方才引發更多的人開始關注到櫻花之美,並迅速引進苗木、擴大種植規模 。

  然而櫻花的造景工程真的如此「速成」嗎?事實或許並非如此。以我的理解,櫻花之美,往往在其雲蒸霞蔚、鋪天蓋地的氣勢,充足的開花量需要足夠的樹齡作為保證。作為木本類的觀賞植物,櫻花樹的生長週期不同於鬱金香、洋水仙等球根花卉,或者油菜等一、二年生作物;而是需要至少 10 年時間才能長成茂盛成熟的株態 。如今雖然國內許多新興景點也都紛紛打出「賞櫻」牌,但若要真正領略到櫻花之美,恐怕最佳選擇仍是那些櫻花栽培歷史達 20 年以上的老牌賞櫻地點。 後期的「速成」景點中,往往因為新栽的樹木尚小,開花量有限,觀賞效果實難盡如人意。所謂有花可賞,終究還是需要更多時間的積澱。

  除了「時間」這樣的客觀硬件,現代櫻花造景也還面臨着其他的人為缺陷:品種的高度單一化,以及對相關環境配置的嚴重忽略。如今世界上存在至少 500 個櫻花品種,其中許多都具有十分「個性化」的觀賞特點:如枝條傾瀉似垂柳的枝垂櫻,深秋開花的十月櫻,花瓣呈罕見綠色的「鬱金」和「御衣黃」等。 然而就現階段來看,在國內可稱得上廣為栽培的品種只有兩個,即早櫻中的「染井吉野」和晚櫻中的「關山」。也正因此,大眾對櫻花的認識十分片面,彷彿 3 月裏一場「花吹雪」就是全部。縱然新奇的櫻花品種還在日益增多,卻少有推廣者,這不能不説是種遺憾。

  另一方面,在打造賞櫻地的過程中,與之相配套的景觀元素、文化底藴也常常被忽視。武漢大學的櫻花,有民國式的古樸建築和書卷氣的校園背景作為襯托;無錫黿頭渚、杭州西湖的櫻 花,正因水光山色而更顯意境深遠;再如台灣武陵農場或各地植物園,都有經過精心搭配的灌 木、草本植物與高大櫻花樹互為補充...... 這些賞櫻地之所以能帶來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觀效果,正是因為造景者並非純粹為了「賞櫻」而種之,卻是將櫻花視作景觀的一部分,與所處環境、文化氛圍水乳交融,這才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反觀許多「速成」或「跟風」的賞櫻地,卻是在這方面極為欠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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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2013 年於北京玉淵潭公園拍攝的部分櫻花品種。目前國內主要栽培觀賞的以「染井吉野」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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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常見的 5 種櫻花樹形。由左至右依次:掃帚形——銀河山櫻;垂枝形——枝垂櫻;傘形——染井吉野櫻;瓶形——椿寒櫻;寬錐形——關山櫻。)

  賞櫻的時候,我們在賞什麼?

  雖説背後沒有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撐腰,現狀也面臨着諸多侷限,但「賞櫻」一事,在今日的中國確實是風頭無二的全民熱潮。這不得不讓我們開始思考賞櫻背後更深層次的社會原因和心理動機。有理由相信的是,除了栽培的成熟化、規模的擴大化之外,櫻花的風靡也與社會審美、文化背景的變革有着更為深刻緊密的關聯。

  自古以來,花卉在中國的社會文化中都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古人相信花木有性格、德行、 才能,因此賞花也並不囿於一項休閒娛樂之舉,而是出於特定的儀式感與理念:如梅花在兩宋的風靡,即是因其「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的清傲之態而成為文人士子們的寄託,甚至有了「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繫重輕」這樣的誇張説法;再如「花開時節動京城」的牡丹,也是因其富麗高貴與盛唐時代的開闊風氣高度吻合,故而成為那個朝代當之無愧的花中之王。縱觀史書裏輪番上演的賞花盛況,幾乎無一不是時代和文明發展的縮影。

  從先秦兩漢到明清,這樣一套影響深遠的「花文化」體系演變日益森嚴。然而在動盪的、受 西方現代文明強烈衝擊的民國,終於漸漸鬆懈下來。新中國成立之後,傳統文化大有重新洗牌的趨勢,關於花木植物的這一部分當然也位列其中:人們種花、買花、賞花時,不再如從前那般重視精神、氣度、品格之類的象徵意義;但凡形象足夠優美,景色足夠壯觀,就已能為大眾提供足夠的放鬆和享受 。

  一方面,這種趨勢有令傳統花木喪失內涵與文化傳承無以為繼的嫌疑;但也正因如此,曾經 的「弱勢羣體」如櫻花才有了為大眾所知的機會——原產東亞,故對水土環境有先天的適應性,種植難度大大低於由西方引入的舶來花卉;花開仲春,最適合蟄居一冬的人們外出遊覽;盛開時遮天蔽日、氣勢驚人,花朵之美又兼具柔弱與繁盛、浪漫與壯烈、燦爛與皎潔,無論現場觀摩還是繪畫、攝影,效果都頗為可觀。

  對於年輕羣體,尤其是女孩子們來説,嬌嫩的櫻花與少女氣質也頗有共通之處。無怪乎與櫻 花有關的周邊產品總把青少年人羣視作消費主力,畢竟相比賞菊、賞梅、賞牡丹,賞櫻也總更能激發起年輕人的興趣。武漢大學的一份《 櫻花調查報告 》 就顯示,在前往武大賞櫻的遊客中,25 歲以下的年輕人佔了賞花遊客的一大半,18 - 35 歲的賞櫻羣體則佔了總人數的近 80%。

  與此同時,隨着旅遊業的發達和國際交流的逐漸增多,賞花也慢慢成為「體驗異域風情」的 便捷途徑之一。正如鬱金香叫人想到風光明麗的荷蘭,薰衣草叫人想到浪漫閒適的法國鄉村,成片的櫻花也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日本最聞名遐邇的景色來。賞花之餘,我們也許多少都抱有對另一文明的好奇;畢竟對自然之美的領悟,在世界各個民族文化之間都是共通的 。

  花事之興衰,關乎世情。從被主流文化所忽視的小眾觀賞對象,到風頭最勁的後起之秀,乃至萬眾期待的大熱門,櫻花的命運看似跌宕起伏,每一步卻也都是大勢所趨的理所當然。賞櫻之 盛,在今天似乎已發展到空前火爆的地步,然而誰知道在接下來的歲月裏,會不會再一次發生轉,又沉寂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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