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令羅馬帝國恐懼的“匈人”,是蒙古“匈奴”的後代麼?

由 欽慶敏 發佈於 經典

在近代歷史上,一直是西方入侵東方,而在此之前,兩支來自東方的遊牧民族可是讓歐洲人聞之喪膽、談之變色,一支是13世紀宣稱“雄鷹飛過的地方,都要變成蒙古人的牧場”的成吉思汗所率領的蒙古鐵騎,另外一支則是5世紀被歐洲人稱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所率領的匈人軍隊。這兩支遊牧民族都建立了龐大的帝國,但阿提拉的匈人帝國卻留下了更多的謎團,帝國橫空出世,但在橫掃歐亞大陸後徹底銷聲匿跡,引得後人一直在追溯其歷史:匈人到底是怎樣的民族,來自何方?

英國劍橋大學的克里斯托夫·凱利教授在《匈人王阿提拉與羅馬帝國的覆滅》中對匈人帝國的崛起和衰落進行了細節探索。


關於匈人的歷史,有很多爭議,爭議正是源於文獻和考古證據的不足。匈人自己從未寫過任何歷史,所有關於他們的記載都是來自羅馬人的敍述。來自受害者的記述,其中的客觀性就不言而喻了。

有關匈人的最早記錄

公元4世紀80年代晚期,羅馬史學家阿米亞諾斯·馬塞林(Ammianus Marcellinus)為讀者呈現了一幅匈人習俗和社會生活的生動畫卷,這是在阿提拉出現之前有關於匈人記載的唯一現有留存。

||

匈人極其野蠻兇殘。他們四肢發達、脖子粗壯,長相醜陋、面目扭曲,很容易被當成兩條腿的野獸,或者酷似在橋樑的護杆上看到的用斧頭在枯樹樁上面砍出的粗糙的類人形象。雖然匈人的外表惹人厭,可他們的野外生存能力十分強悍。他們不需要火,也不在意食物的味道;他們吃的是一些植物的根莖和半生不熟的動物肉。他們常常把獵殺到的動物肉放在自己的大腿和馬背之間,以使這些肉温熱一下。

匈人也不需要住處。對於他們來説,住處就像墳墓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毫無用處,哪怕是用蘆葦搭成的簡易茅草屋亦是如此。匈人自由地馳騁在山谷與森林裏,從小就學會了適應寒冷的氣候,忍受飢餓和乾渴。他們身穿亞麻衣服,或者是把從野外找到的老鼠皮用針線縫起來穿在身上,無論何時何地,都穿着同一套衣服。頭上戴着圓形的帽子,毛茸茸的腿上裹着山羊皮。他們一旦穿上一件顏色單調的外套就不再更換,除非是因為穿得太久壞掉了。


(《匈人王阿提拉與羅馬帝國的覆滅》 作者: [英]克里斯托夫·凱利)

匈人不善步戰,卻擅長馳騁於馬背上。匈人的馬匹強壯耐寒,但很醜陋。他們無論吃飯、睡覺還是買賣交易都在馬背上,歪在狹窄的馬脖子上,就能呼呼大睡。匈人都不耕種,過着難民般的生活,沒有固定的居所,也沒有法律和固定的生活方式。他們一直生活在馬背上,連同馬車,走到哪兒算哪兒。在馬車裏,婦人們為男人縫製醜陋的衣服;也是在馬車裏,她們為男人生育並撫養後代,直到後代長大成人。如果你問他們從哪兒來,沒人能説得清楚,因為他們孕育在一個地方,出生在距離很遠的另一個地方,然後在一個更遙遠的地方長大。

匈人不服從皇帝的統治,卻對自己的首領十分忠誠,跟隨首領衝鋒陷陣。在哥特人和羅馬休戰期間,匈人毫無信譽,十分善變,常常是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改變立場,完全憑衝動的本能行事。就像沒有思想的動物一樣,他們沒有任何是非觀,但對財物懷有一種難以抑制的佔有慾,性格暴躁易怒,常常莫名其妙地和盟友吵得不可開交,而後又很快握手言和。匈人對掠奪他人的財產擁有強烈的渴望,這一羣善於強取豪奪的人不是掠奪就是屠殺,對生活在附近的人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在馬塞林看來,匈人看起來一半像人,一半像野獸。(極端醜陋,面目扭曲,好似長着兩條腿的野獸。)他們穿的衣服骯髒不堪,破舊得不成樣子,且怪異無比(頭頂戴着圓形的帽子,長滿長毛的腿上裹着山羊皮)。他們狡詐,詭計多端(就像是沒有思想的動物一樣,毫無是非觀),沒有像樣的管理制度(匈人向來不聽從皇帝的命令)。沒有信義可言,也沒有盟友,只有無休止的掠奪和貪慾(看到別人的財產就會產生掠奪的衝動,這些行進迅速、不受任何約束的野蠻人不是掠奪就是屠殺,對生活在其周圍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脅)。馬塞林以文學虛構的方式,脈絡清晰地講述了匈人的故事。在寫作過程中雖有歪曲事實的情況存在,但總體而言,作者所提供的信息還是有根據的。

但馬塞林對於匈人的起源,卻隻字未提。他只説匈人來自遠離文明的“麥奧提克沼澤地(the Maeotic Sea)以外的冰凍海洋之濱”(克里米亞半島以東和亞速海一帶)。像其他遊牧部落一樣,匈人“突然出現”在乾草原上,遠離已知世界的邊緣。

當代的學者在追溯匈人的發源地時,力圖把其位置描述得更為精確一些,但仍無定論。其中一個困難在於證據的可靠性。匈人遺留下來的物件只能證明其身份、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任何遊牧民族所遺留下來的實物都遠遠少於定居民族。讓情況變得更復雜的是,遊牧民族的高度流動性意味着他們的習俗、手工製品和裝飾物會在相當大的範圍內流通,很多留存下來的實物都是定居部落通過交易從匈人那裏得來的。在歐洲文化當中,諸如顱骨塑形術和為製作複合材料的弓箭而準備的牛骨都是外來者入侵的有力證據。黑海以東地區便不是如此了。這些看似獨特的風俗習慣在很多地區盛行,從克里米亞到高麗地區都是如此。從考古學的角度看,生活在乾草原地區的不同遊牧民族之間有驚人的相似性,像扁平的顱骨和結實的骨骼這樣的特徵並不是匈人所獨有的。


(乾草原壓扁顱骨的習慣)

匈人是“匈奴”的後代?

一個關於匈人起源的理論尚未得到證實,那就是,匈人是“匈奴”(Xiongnu)的後代。匈奴是生活在蒙古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他們在公元前3世紀末建立了一個龐大帝國。匈奴與漢朝皇帝之間的關係很緊張,並與這個自公元前206年開始統治古代中國長達四個世紀的王朝,在公元前1世紀爆發了一系列的衝突。公元48年,匈奴帝國分裂,其中內蒙古地區的南匈奴請求內附,歸順漢朝,而位於北部的蒙古地區的北匈奴於80年代在漢朝和當時來自北方的另一支遊牧民族鮮卑人的聯合打擊下進一步削弱。在某個時候,也許是在被漢王朝瓦解之後,抑或是在鮮卑人的威脅下,殘餘的北匈奴向西遷移,以保留自己最初的身份,直至以“匈人”(Huns)的身份傳到歐洲大陸。


(匈奴和漢朝)

這一觀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德國學者中備受推崇。但有爭議的是,當時的資料極為有限,而且中國有關匈奴的描述也常常自相矛盾,他們都忽略了考古方面的證據。很多有關匈奴和匈人的證據尚未系統出土或公之於世。這場爭論的背後還有一個原因:對於很多學者來説,將來自蒙古地區的匈奴與在歐洲發現的匈人建立關聯,是為了抵禦長久以來的來自東方的威脅,以保護西方文明。歷史上的匈人就是一個教訓。匈人的中國身份一旦確定,他們入侵羅馬帝國的行徑就成了東西方之間不可避免的衝突循環的佐證。

20世紀30年代,在中國長城以西的內蒙古鄂爾多斯沙漠地區出土了一批青銅手工藝品,此後,人們對於匈奴的認識發生了重大轉變。這些手工藝品表明,來自蒙古地區的匈奴和歐洲大陸上的匈人存在很大差別。東歐出土的公元四五世紀的物件沒有任何一件飾有美麗的藝術化的動物和神話生物(馬、羊、相互搏鬥的老虎、長頸鹿以及龍),而這些是匈奴紋飾的主要特徵。目前,還沒有可靠證據可以推翻六十年前20世紀最權威的匈奴文化專家奧托·曼森–黑爾芬(Otto Maenchen-Helfen)的言論:

鄂爾多斯地區出土的青銅器是由當時的匈奴製作或使用的。通過觀察這些出土的物件就能發現,它們和歐洲的匈人曾佔據過的地區所出土的物件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有人們熟悉的動物風格主題……在這個有着豐富藝術主題的寶藏裏,沒有一件匈人的物品。


(鄂爾多斯式青銅器)

最近從蒙古地區發掘的考古證據進一步表明,來自歐洲的匈人與來自蒙古的匈奴有很多不同。考古學家在蒙古國和俄羅斯交界地帶的外貝加爾地區發掘了一些存在於公元前1世紀到2世紀之間的匈奴遺址。在如今的烏蘭烏德城附近的伊伏爾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城市文明的誕生,寬闊的防禦城牆拱衞着一個規劃整齊的大型居民區和成排的房屋。居民從事農耕、放牧或者鐵藝。這些生活在要塞城市的富裕的匈奴農夫一點兒也不像匈人。1996年,位於聖彼得堡的俄羅斯科學院公佈了在伊伏爾加地區發掘的地下陵墓。雖然這次出土的文物在種類和範圍上較上一次有所增多,但總體而言,仍驗證了奧托·曼森–黑爾芬先前的結論。匈奴的裝飾風格與歐洲的匈人之間沒有任何有説服力的相似性。

如果跟蒙古地區和匈奴沒有血緣關係的話,那麼歐洲的匈人是從哪兒來的呢?根據一些證據,最好的解釋是,他們來自蒙古以西地區,大致在阿爾泰山脈東部邊緣地帶和裏海之間的某個地區,相當於今天的哈薩克斯坦。雖然這個解釋並不能令所有人都信服。哈薩克斯坦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世界第九大國家,面積有100多萬平方千米,相當於4個得克薩斯州或法國的面積。其東部和北部分別與中國和俄羅斯接壤,西臨裏海。哈薩克斯坦中部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乾草原,約78萬平方千米。這裏的氣候與加拿大大草原相似:夏季中,7月的氣温高達21℃;冬季裏,1月的氣温不會高過–12℃,甚至經常會降至–17.8℃。由於降雨稀少,哈薩克斯坦乾草原上沒有樹木,只有一望無際的草,以及一片又一片的沙漠。在這片平坦而廣闊草原上,風吹得又冷又猛,有時強得足以把人吹翻。

(哈薩克斯坦的乾草原)

也許匈人的故土就在這一望無際、單調的乾草原上?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這的確有些令人失望,和馬塞林所説的匈人故鄉“在麥奧提克沼澤地以外冰凍海洋之濱”的含糊説法沒什麼兩樣,但是,匈人源自哈薩克斯坦乾草原的説法相比150年前毫無根據的猜測,卻是進步了不少。這種説法將匈人的發源地置於廣袤的草原遊牧地帶,同時,指明他們與匈奴之間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聯繫,因此匈人的故鄉不太可能遠在東方的蒙古。最重要的是,破除了匈人來自“神秘的東方”這樣一個誤解,也有助於消除人們對於匈人的種種偏見。既然和中國以及匈奴毫無瓜葛,也就不應該再被當作是史上最早的危害西方文明的“黃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