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亂華時期,氐族前秦政權的君主苻堅,堪稱知人善任、雄才大略兼備的一代英主。
大秦天王:苻堅
苻堅本是前秦皇室的疏屬,卻能密結黨羽,弒殺堂兄苻生,一舉奪位,而後啓用了國士無雙之才王猛,事其如師長,委之重任,同時又任用呂婆樓、梁平老、權翼、薛贊等能臣,
前秦丞相:王猛
君臣同心,整頓吏治,打壓豪強,推動教育,創立太學,開發水利,勸課農桑,輕徭薄役,修建馳道,促進商業,讓本是關中小國的前秦政權,國力迅速強大。
王猛親自率軍,攻滅關東的前燕政權、屢敗河西的前涼政權,一統中原地區。與此同時,前秦軍更揮軍南下,攻取東晉的梁益二州,佔據巴蜀漢中之地。
王猛英年早逝之後,苻堅自掌國政,依仗強大國力,先徹底攻滅前涼,再攻滅拓跋鮮卑的代國,統一中國北方,並南下奪取了東晉的襄陽、彭城兩大戰略重鎮,又派大將呂光西征,平定西域三十餘國,此時十分天下已得其七,版圖之龐大已經遠超曹魏,不亞於此前的大統一王朝如東漢和西晉。
其時中原英才雲集,盡於前秦國都長安,所謂“楊槐葱蘢,華車鸞鳳”,如果時間到此為止,那麼若論苻堅在位前三十年的軍政表現,即使比之後世如蒙元之忽必烈,滿清之皇太極,亦可説是不遑多讓,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混一宇內,攻滅偏安江左的東晉政權,舉國之力,苻堅調集了號稱87萬的大軍南征,狂傲喊出了“投鞭斷流”的口號,稱用麾下大軍的馬鞭,就能截斷長江天險。江南聞訊,一片人心惶惶。
然而,王猛臨死前,曾竭力勸説苻堅,不可攻打東晉。他遺言的立場和出發點,完全就是為了為苻堅好,而絕不是身為漢人,“心存華夏”,對作為華夏正統王朝的東晉有所偏愛。
作為一手打造了前秦帝國龐大國家機器的總工程師,王猛清晰地知道,一旦自己不在,以苻堅的能力根本不能讓其持久運轉,只因該國根基不牢,擴張太速,內部潛藏多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完全就是建立在泥沙之上。
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縱觀前秦政權從興起一直到覆滅,苻堅從沒有真正拋棄氐族權貴,一直竭力籠絡鮮卑、羌、匈奴等諸胡部落的眾多酋長,從沒有和真正華夏王朝那樣,毫無芥蒂地全面重用漢人官員。王猛的權勢雖大,卻僅僅只代表他個人被苻堅所信重。
當時東晉荊州軍的統帥桓衝,就認為丞相謝安只是文臣,不明將略,大敵當前,還只知遊玩閒談,前線的北府軍統帥謝玄更是“不經事少年”,加上敵眾我寡,此戰必敗無疑,嘆息華夏民族從此要成為披左衽的胡族的奴隸了。
桓衝:【謝安乃有廟堂之量,不閒將略。今大敵垂至,方遊談不暇,雖遣諸不經事少年,眾又寡弱,天下事可知,吾其左衽矣!】
很顯然,苻堅表面的那些“漢化”措施,在當時真正代表華夏正統的東晉政權的臣民眼裏,依舊只是胡族君主在沐猴而冠,苻堅也只是個要將華夏民族推入披髮左衽、為胡人奴僕境地的大魔王。
披髮左衽這個典故,其實源自春秋時代,南夷與北狄交攻,初生的中華文明不絕如縷,遂有管仲輔佐齊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六出兵車,一匡天下,救華夏而攘夷狄。
孔子因此對管仲大加讚揚,稱頌他是救華夏文明於危難,否則炎黃子孫都要披散頭髮,左開衣襟,變成“被髮左衽”的野蠻人了。
【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 如其仁, 如其仁!】——《論語·憲問篇》
孔老夫子還有一句千古名言説得好,那便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華夏漢人的君主再壞,也永遠強過夷狄民族的“好君主"。)
只有在漢人王朝治下,才有足夠的自信與包容力,去推進真正的民族融合,實現真正的民族平等;
如漢武帝可以讓出身為匈奴王子的金日磾,來當自己的託孤大臣,如唐太宗被尊為“天可汗”時,無數胡族將領都手持馬刀為大唐帝國開疆拓土、征戰四方。
而在胡族王朝和政權的治下,胡族統治者依託本民族、甚或聯合其他胡族;共同壓制人口占絕對多數的漢人,只會是其小族凌大國的統治本能,絕不以任何明君賢相的個人意志為轉移。
五胡亂華時期,進入中原建立政權的胡族統治者們,趁華夏民族的短暫虛弱時而一朝得勢,往往會為其一族私利,對主體民族漢民族竭盡所能殺戮之、凌迫之、摧殘之,以此來儘可能延續統治。
匈奴人劉聰、赫連勃勃如是,羯人石勒、石虎如是,鮮卑人拓跋珪、拓跋燾亦如是,這些胡族統治者們種種殘暴虐民行徑的根本出發動機,都在於對丁口人數遠遠多於其他各族之和的主體民族漢人的深深忌憚和恐懼。
這種忌憚和恐懼,也是這些胡族統治者內心最深處的噩夢,並在之後的一千七百多年裏,還將陸續進入從耶律德光、完顏亮、忽必烈,一直到康熙帝、乾隆帝、慈禧太后,每個胡族統治者的內心深處,哪怕無數雄才大略、英明睿智的明君聖主亦不可免。
哪怕是被譽為五胡時代漢化明君典範的苻堅,他一方面固然是選賢任能,充分信任漢人王猛,對他委以軍國重任,施政更遠比石勒、石虎等人清明和寬仁。
可是另一方面,苻堅之所以對亡國之餘的鮮卑人、羌人、匈奴人儘可能籠絡,對不斷反叛自己的氐人權貴儘可能優容,正因為諸胡精誠聯合、共同統治漢人,同樣是氐人前秦政權賴以立國的不可動搖的根基。
只是石虎的用心掩藏於其殘暴,而苻堅的用意掩藏於其寬容,本質殊途而同歸,其本心正和一千數百年後的滿清王朝諸帝, 用禮教來殺人,靠編修《明史》《四庫全書》來閹割華夏文化,奴化華夏精神,一般無二。
這就彰顯了胡族政權和華夏王朝的根本差別,如氐人前秦政權、滿清王朝這樣,即使做再多表面漢化措施,如苻堅、如康熙帝,也根本做不到脱離他們本民族的統治集團,壓制漢人利益訴求永遠只會是其首要己任。
那麼,又如何相信苻堅的前秦政權這麼一個漢人蔘與政權程度,甚至遠不如後期滿清王朝的政權,如果能統一南北,竟能實現“民族平等”的盛世呢?
歷史上的民族大融合當然是值得肯定的,但究竟誰“融合”誰,便決定着一個文明的生死攸關。
因此,淝水之戰時,也正是在此國家民族瀕臨絕境時,東晉軍隊爆發出百年未有的強大戰鬥力:
洛澗之戰, 劉牢之率5000晉軍以一當十,如猛虎入狼羣,竟將5萬秦軍一舉全殲,光是確切斬首數就高達1.5萬。
東晉徵東將軍:劉牢之
此戰之後,秦軍上下為之膽落,苻堅色厲內荏,實則已全無自信,才有了在八公山的草木皆兵,終於在淝水主戰場,面對謝玄率領的8萬北府軍主力,秦軍竟是連一個戰術後撤動作,被降將朱序大喊一嗓子,都能陷入混亂。
東晉冠軍將軍:謝玄
謝玄則敏鋭抓住有利戰機,率領8000先鋒剛渡完河就趁勢掩殺,後續兵馬次第跟上,斬殺秦軍前敵主帥苻融,苻堅同樣中箭負傷,秦軍中樞一片混亂,士卒自相踐踏,潰敗奔逃,投水而死者不計其數,屍沉淝水為之不流。
而丟盔棄甲、向北奔逃的大批秦軍,更是風聲鶴唳,草行露宿,在飢寒交迫和晉軍的不斷追殺之下,能活着逃回中原的寥寥無幾,晉軍俘獲的器械、軍資、珍寶堆積如山,牛馬驢騾駱駝等牲畜多達十萬餘頭。
李白:【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大戰結束,苻堅逃回洛陽,收集敗兵只剩十餘萬人,戰損比超過2/3,再難維持一個胡族聯盟,壓制其餘各族野心家,鮮卑慕容垂、慕容沖和羌人首領姚萇等趁亂相繼舉兵,龐大的前秦帝國土崩瓦解,苻堅本人也在兩年後,被姚萇擒殺於五將山。
苻堅這一敗,輸掉了前三十年的畢生功業,輸掉了幅原萬里的龐大帝國,留下“投鞭斷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等多個成語,成為千秋笑柄。最終蓋棺定論,從氣吞八荒的一代英主,淪為一意孤行,自大國滅的反面典型,為天下笑。
苻堅死後數年,他的族孫苻登率領氐人殘部,在關中地區苦戰,為前秦政權續命,然而此時的前秦軍,竟已經完全墮落為率獸食人的獸軍:公開將敵軍戰死者和俘虜做食材,以此飽餐。
【登每戰殺賊,名為熟食,謂軍人曰:“汝等朝戰,幕便飽肉,何憂於飢!”士眾從之,啖死人肉,輒飽健能鬥。】
由此可見,氐人的兇暴本性,淝水之戰的勝利,正是挽救了江南軍民不致落入此等地獄慘境。謝安謝玄叔侄的力挽天傾,於華夏民族實在是居功至偉。
甚至連苻堅那位有無雙國士之才的知己王猛, 為前秦政權發展擴張殫精竭慮、披掛出征,成就了生前身後一己功名,最應該感激的,也正是東晉的謝安、謝玄、朱序們,是他們拯救華夏社稷,沒有提前九百年就上演神州陸沉的慘劇。
因此,積極效力胡族政權的王猛,才沒有因此落得個元之劉秉忠、清之范文程一般的身後名。 他的孫子王鎮惡,投身東晉軍中為將,替漢人攻滅羌人的後秦政權,克復長安,祖孫二人竟得以同列唐宋王朝的武廟之列,也是幸甚至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