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翁同龢在甲午戰爭中有多大責任其實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由 宮繼梅 發佈於 經典

翁同龢,當過同治和光緒兩位皇帝的老師,晚清著名政治人物,也是清流派代表人物。

翁同龢在光緒二十年(1894年)再入軍機,成為帝黨骨幹和軍機重臣,號稱“兩朝帝師,十載樞臣”。他最為後人爭議的表現,也就是在此期間,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的表現。

清流領袖翁同龢

要弄清楚翁同龢在甲午戰爭中的表現,還要回顧一下甲午戰爭的起因。

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就確立了“開疆拓土”的擴張方針,對於開拓遠東的利益早就摩拳擦掌,這是它想要擴張的必須一步。要想向遠東擴張,朝鮮就是它想要進入遠東必須的一塊跳板,朝鮮是清朝的藩屬國,這與中國利益直接衝突,為了爭奪亞洲霸主的位置,中日遲早必有一戰。

翁同龢和清流派,是甲午時堅決的主戰派。

從歷史上看,中國擊敗日本,阻止它向東亞大陸擴張也有先例可循,在唐朝和明朝,中國都曾派兵挫敗過日本向東亞擴張的野心。

那麼到了清朝,實力對比又如何呢。

從軍事實力來看,在開戰之前的1884年,曾經亞洲第一的北洋水師已不復當年之強大,總噸位已經被日本聯合艦隊超過,日本軍艦都是近幾年下水的新艦,北洋水師從1894年後再也沒有下水過新的軍艦,實力此消彼長,聯合艦隊已超過了北洋水師。

海軍雖然不再領先,實力差距還不算太大,真正有差距的是陸軍。甲午時期的清朝陸軍,裝備並不差,甚至領先於日本陸軍,但在理念、制度等方面和日軍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他們本質上是手持先進武器的一支舊式軍隊,而日軍已經完成了近代化改革。

即使如此,日本對中國也沒有必勝把握,因為中國體量龐大,洋務運動也已進行了多時,至少從表面上看,清朝的力量強於日本,連西方列強們也都這麼認為。

不論主戰還是主和,似乎都有理由。在沒有正面決戰之前,清軍和日軍都沒有能擊敗對方的絕對把握,對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國運之戰。誰勝,則能稱霸東亞,誰敗,則將損失慘重,任人魚肉。

理論上看,翁同龢等人主戰,也不能説完全錯誤,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因為堅決主戰的清流派們,他們不瞭解外部局勢,也不瞭解內部情況。清流派擅長的是放言高論,這是傳統諫諍的方式,但在具體操作上,他們卻與實際脱節。

清流派也不是沒有想辦法,10月7日,清流乾將文廷式領銜、38名翰林聯名上了一封奏摺,裏面提出了備倭建議:

“此時倭人得志,勢將不利於英;法人與其兵謀,德國亦忌。故聞英人頗有藉端與樓開釁之志,兵船五十餘號盡集南洋。德人亦特厚於我,凡將牟之效力於中國者,其主皆特賞寶星,又任中國購買軍火,藉資禦敵。”

他們認為,只要給英德“大約不過二千萬金上下”的軍費,就可以“使伐倭人”。

實際上,列強都各有自己的算盤,沒有國家會願意自己去跟日本開戰,這種打算顯得荒唐可笑。

除了對國際局勢的無知,還有對自身力量的盲目自信,如禮部侍郎志鋭、翰林院編修曾廣均等,他們認為“中國可趁此機會,剿滅日本,建立奇功。”

清流派連自身實力和國際形勢都搞不清楚,哪裏來的勇氣一味主戰?

許多人認為清流領袖翁同龢要負主要責任,他是兩朝帝師,權力顯赫,又和李鴻章有宿怨,主戰是他藉以打擊報復李鴻章的手段。

這種看法,是太抬高了翁同龢個人的影響,又放大了他和李鴻章的私怨。

因為,不管有沒有翁同龢,清流派也是會堅決主戰的。

清流派的對外主張

翁同龢是後清流的領袖,在他之前,前清流的領袖是李鴻藻。清流派的形成,就是從19世紀70年代起,御史和翰林們為了對抗政見不合的洋務派,而擁軍機大臣李鴻藻為首領,逐漸形成的一個政治派別。

他們一貫的對外政治主張,就是堅決反對妥協,一味主戰。

清流派的主戰主張,也並不全部都是錯誤的。

1879年,欽差大臣崇厚在未經朝廷批准的情況下,擅自與沙俄簽訂《里瓦幾亞條約》,消息傳到北京,“朝野駭然”,對於這份不平等條約,也出現了兩種意見。

李鴻章的主張是批准條約,然後“徐圖補救”,認為如果推翻條約,會留下口實——“若先允後翻,其曲在我”。左宗棠反對批准條約,主張提兵備戰,重新談判,“據理爭回”。清流派提出廢約、備戰、重開談判三條建議,認為“和局萬不可破,武備萬不可緩”,最後朝廷支持左宗棠和清流派的意見,派左宗棠率軍向伊犁挺近,這就有了老帥的“抬棺出征”的故事,同時派曾紀澤出使俄國,進行改約談判。

雖然最後的《伊犁條約》也不是平等的條約,但畢竟爭回了一部分主權,稱得上是外交上的一個勝利,在這次事件裏,清流派有它的功勞。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求戰和求和兩種意見始終在交鋒,清流派還是堅決的求戰派,他們主張增兵,抗擊法國。

可惜戰爭中,後期清軍在取得優勢的情況下,還是簽訂了合約,越南從此脱離了清朝的控制。其實當時法國國內動盪,國際上吃緊,敗相已露,很難再堅持下去,清流派的主戰立場,雖然未必經過審時度勢的縝密分析,卻並沒有錯。

清流派的傳統士大夫身份

從《伊犁條約》、中法戰爭到甲午戰爭,不難看到清流派無一例外堅決主戰,這是由他們傳統士大夫的身份決定的。

清流派是傳統儒家思想的衞道者,他們崇尚“尊王攘夷”,維護聖人之道。

在儒家的道德理念裏,“道”是高於現實本身的層次。道就是道德,在儒家傳統理念裏,講究的是尚德不尚險,講究的是修齊治平。

儒家的思想就是明乎其道以救世,如果現實與儒家道德有所衝突,那必定是維護更高的“道”。

所以不管雙方實力對比如何,必須堅持儒家之道,這是典型的政治正確。

另外,從儒家理學角度來看,清流派是傳統統治思想的維護者,他們以維護綱常倫理為己任,中國是天朝上國,不可能向日本這樣的小國主動低頭,儒家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不容侵犯,否則就是不尚禮義,不圖人心。

如理學名臣、清流派的精神領袖倭仁就説:“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這是一種唯心的理學思想。

清流派的外交主張,就是對外強硬。這一點,他們不但上疏清議,並且身體力行。如在中法戰爭裏,調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出任各地海疆會辦的吳大徵、陳寶琛、張佩綸等人都是清流派重要成員,在甲午戰爭中,吳大徵還主動上疏,帶兵請纓出戰。

“輕言戰爭”的清流派

主戰歸主戰,“輕言戰爭”則是清流派對外主張的通病,這正是儒家傳統士大夫的通病。不光是清朝,拿明朝來説,崇禎面對清朝和李自成的內外壓力,有心與皇太極議和或是南遷以避李自成鋒芒,都在士大夫們的強烈反對下無疾而終,錯過了機會。

清流派也是這樣,他們的主戰言論建立在唯心的儒家傳統思想上,不瞭解國際局勢,也不清楚自身實力,不是經過對敵我雙方實力的細緻分析而得出,僅僅因為因為要尊王攘夷就輕率言戰,而不考慮戰爭的實際問題。

清流派的主張,符合道德倫理觀,愛國忠君,卻不顧現實的實際情況。

在戰事還沒有爆發之前,李鴻章所説“但令(北洋水師)遊弋北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倭尚畏我鐵艦,不敢輕與爭鋒”,從兩軍實力上看,更加客觀,如果能牽制日軍行動,拖延戰事爆發的時間,不給日軍以迅速開戰的機會,事後來看要更加有利。

對於清流派的主戰,左宗棠認識得很清楚,他説“惟剛柔之間最宜斟酌,過剛固慮做不到,過柔亦恐了不了。”

曾國藩也説過:“自宋以來,君子好痛詆和局,而輕言戰爭,至今清議未改此態。”

清流派的另一面

清流派是有它的時代侷限性的,但並不能説清流派就一無可取之處。

清流派不等於保守派,在堅決捍衞儒家傳統思想之外,清流派又是主張就時的。他們對洋務並不排斥,這和守舊派截然不同。

守舊派的觀點是“道器皆不變”,就是從思想上到行動上都維持之前的形態,對於洋務他們非常牴觸,是洋務運動的反對派。

清流派則不同,他們守道,對器卻沒那麼堅持,認為器是可以選擇的。翁同龢本人對洋務持開放態度,他支持郭嵩燾、文祥、左宗棠、張樹生等洋務人士。張佩綸贊成官商合辦的洋務經濟,陳寶琛、張之洞贊成修築鐵路,吳大徵會辦軍務、整頓軍旅,他們都贊成向西方學習。清流派許多人都承認“中國萬不能閉關獨治”。

由於深受儒家傳統思想薰陶,清流派也是愛國者。清流派都飽讀四書五經,講究仁孝、克己,講究匡時濟世、光明不欺、秉公任事。

拿翁同龢來説,他仰慕的是范仲淹、顧炎武等人,也仰慕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在他初入仕途時,父親翁心存就教育他要“當讀書砥礪,行嚴己恭以待人,上承國恩,下綿世澤。”翁同龢為官清廉、公忠體國,即使對他政治主張持反對態度的人,也難以從這些方面對他提出指摘。

輕言戰爭不是清流派的全部,他們也幹了不少實事。

如整頓吏治,淘汰冗員,體恤民生、改革司法,清流們對這些問題都曾反覆提議,同治年間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光緒年間的鄧州王樹文案等冤案,都是在清流派的奏章下最終得以平反,他們建議皇帝“多召見”、“納直言”,要“敬天克己、勤政愛民”,在當時的時代來看,這些都是愛國的主張。

甲午戰爭後,清流派受到很大觸動,許多人從戰爭中看清了現實,態度開始轉變。

比如翁同龢的弟子張謇,也曾是清流健將,在甲午戰爭後,目睹夢想破滅,加入了康有為的強學會,此後創辦實業、興辦教育、倡導立憲,成為一名務實派。

同為“翁門六子”的文廷式,也是主戰的代表人物,戰後改變立場,成為變法派,提出“變則存,不變則亡”,並因變法遭到通緝。

翁同龢本人,則推薦了康有為,並在之後為之險遭殺身之禍。

翁同龢為代表的清流派們,在甲午戰爭中迎來了歷史上最後一次絕唱,客觀來看,他們對於甲午戰爭的決策起到了影響。但甲午之敗原因很多,主戰的不是翁同龢一個人,也不僅僅是幾個清流大臣。

當時朝廷內外主戰的意見佔多數,慈禧和光緒都是主戰的,翁同龢或許能影響光緒,能影響清流們,但他沒有這麼大的能力左右朝局,他也不過是眾多主戰派之一,只是由於他的特殊身份,使得他的責任被刻意放大。

甲午之敗實際是整個儒家意識形態的失敗,刺激到的是所有與之相關的人。沒有參與者能完全撇清關係,翁同龢不能,李鴻章不能,光緒不能,慈禧也不能。翁同龢本人,沒有那麼大的能量,清流派也背不起那麼大的鍋。

甲午後,在民族危亡的歷史條件下,舊時士大夫已無法承擔起政治變革的主角地位,清流派也就慢慢消失,讓出了政治地位。

正所謂“奈何洋務不爭氣何必盡責翁同龢”,把戰爭失敗的原因全部歸於翁同龢和清流派們頭上,既不公正,也不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