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產加入八年後，“衡中”分家

1951年，位於河北東隅的一座小縣城落成了第一所縣中。彼時生活物資尚且單調匱乏的家長們不會想到，50年後，這所學校會在官網寫上“打造全國高中教育航空母艦”的口號。更不會想到，這所名為“衡水縣中學校”的中學，會引動那麼多的風雨。

2022年2月，“衡水”招牌下的衡水一中在百度百科、天眼查等平台上的名字更新為“衡水泰華中學”，引起關注。從初中變為完全中學，又從完全中學，更名為如今眾人熟知的“河北省衡水中學”，又變為徹底的三年制高中，從縣管上劃至市管，衡水系中學的身份幾經變化，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教育改革所處在的不同階段。

從“末流中學”到“十大名牌”

衡水中學的前身衡水縣中成立於1951年，彼時，衡中的身份還是一所縣屬初級中學。

隨後，1956年，衡中增設高中部，成為完全中學，更名河北衡水中學。1962年，被河北省教育廳確立為省重點中學，經歷一系列變動後，於1978年重新被確定為“河北省首批辦好的十七所重點中學”之一。

不過，發展並非一蹴而就，衡水中學的成名之路，最早或許要追究到1992年。

據衡水中學前校長李金池公開發表的文章《衡水中學大面積提高教學質量的管辦理策略》中描述，1992年他新任衡中校長時，衡水中學的辦學水平和高考成績還處於全地區十一個縣重點中學的下游。

據李金池的形容，在此之前的衡水中學，教師隊伍渙散，秩序混亂，考試舞弊成風，甚至出現過校長親自主持的會議被台下學生哄散的情形。

李金池被委任為新任校長後，引導展開了一系列校園改革，包括提高一線骨幹教師待遇、嚴格禁止教師外出兼課和有償家教等等。

到1995年，衡中首次以高考升學率和綜合辦學水平在地區11個縣中拔得頭籌。

李金池在文章中承認，衡中在1995年到1996年兩年中的成績是在應試教育的模式下得到的，教學方式較為低效。在此期間，衡水中學不乏體罰學生、大題量、“滿堂灌”的現象存在，“很多學生厭學、老師厭教”。

衡水中學便從1997年開始進行了第二次調整，李金池稱，要依靠素質教育提高學生的成績和學校升學率。一直以來，圍繞衡中的爭議中不乏對衡中教育方式的質疑。李金池認為，素質教育並不排斥勤奮努力，“時間+汗水”也不等同於應試教育，素質教育和升學率也不矛盾。他提出，素質教育的突破口在於課堂教學，要讓全體學生生動活潑的學習和發展，提高課堂教學效率。

衡水中學便開始推進課堂教學改革，據李金池介紹，衡水中學在1997年3月7日出台了一份《衡水中學課堂教學改革的指導思想》，提出了“三個轉變”和“五個要讓”，以此確立學生在課堂教學中的主體身份，變被動接收知識為主動學習知識。

隨後，2001年，衡中將教學改革推進到了自習和課外作業領域，進一步提高教學效率，並設置了“比翼班”和“平行班”模式，讓師資、生源均衡的不同班級展開競爭。

值得注意，和教學改革同步進行的還有學校基礎設施的改善。李金池在衡中2001年的校慶活動上曾介紹，衡水市市政府在財政緊張的情況下分三年給衡中撥劃了1200萬元。衡中在短短几年內建起了求真館、科教館、圖書館、體育館、多功能大禮堂、塑膠草坪運動場，並投資400萬元建成了多媒體交互式教學網和計算機校園網，使學校各項工作步入了信息化的軌道。

這一年，衡水中學的重點大學上線人數達到了678人，達到了河北省第一。“在招生範圍只有38萬人口的情況下，我們的升學成績卻超過了招生範圍100多萬人口、甚至幾百人人口的省內老牌重點中學”。

與此同期下的高考背景是，我國高考錄取率從1992年的25%連年上升，到2001年達到了59%。而同一年的衡中，600分以上的考生有300人，進入重點大學錄取分數線的有678人，達到一般本科錄取分數線的有1137人，襄括了全省文科第2、第3、第4名。

自此以後，衡中“每年考入清華、北大的學生都有三四十名”，各地的教育工作者開始湧入這所學校參觀學習，更有民間機構評其為“全國十大名牌中學”。

這便是“衡中”品牌馳名全國的開始。

掐尖爭議與“共享衡中”

2014年之前，“衡中”代表的唯一意義便是河北衡水中學這一公辦高中，但隨着民辦教育的加入，“衡中”開始代表一系列學校。

2013年2月，河北衡水中學與河北泰華錦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決定投資9億餘元，投建衡水第一中學。2014年8月，衡水第一中學落成並正式投入使用。

據衡水一中官網介紹，衡水一中的管理、師資、招生、教育、教學均以衡水中學為依託。芥末堆注意到，在衡水一中的官網上，也有不少對衡水中學的報道文章。衡水一中，自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外宣上和衡水中學共用“衡中”之名。

目前，衡中系共有四所學校，除了衡水中學和衡水一中外，還有衡水中學實驗學校和衡水滏陽中學。衡水市教育局在2021年的中考招生規劃裏明確提到“ 衡水中學參與舉辦的衡水第一中學、衡水滏陽中學、衡水中學實驗學校共統一錄取（普惠生）1500人”。

衡水市滏陽中學是依託河北衡水中學、經省教育廳批准成立的公辦民助高級中學，其創建於1999年，於2006年成為“衡水中學東校區”。從地圖上看，滏陽中學也確實和衡水中學緊鄰。據滏陽中學官網介紹，學校的所有網絡均與本部互聯互通。

滏陽中學在官網文件中稱衡水中學為“本部”或“西校區”，並稱學校的管理模式、教學計劃、教學資料、活動安排等與衡中西校區相同，學生考試成績與衡中西校區學生進行對比排名。甚至“衡中的教研室主任也有多名在滏陽中學擔任學科教學”。

衡水中學實驗學校是一所可以承辦小學、初中、高中的民辦寄宿制學校，據官網介紹，學校“ 全面依託衡中教育教學資源”“ 全面享受衡水中學育人資源”“ 全面實現和衡水中學無縫對接”。

在招生方面，衡水中學由於是公辦高中身份， 很少能錄取衡水之外地市的學生，其他三所“衡中”則沒有這層限制，高中招生考試面向全省進行自主招生，復讀生則面向全國進行招生。

芥末堆注意到，“衡中們”在招收復讀生時，還會對高考分數有所限制。

以衡水一中為例，對選科物理系列的考生，高考成績638分以上的河北省考生僅收取學費2000元，537分以下則要收取學費35000元；對於河北省外的考生，則以考生成績處於其原省份的位置為依據擇優錄取，分數排名前1/5的考生收取學費25000元，未能進入1/5的，收取學費35000元。

除此之外，2021年，衡水一中的復讀生錄取進行了多次補錄，報名資格分數線逐次提升。在第一批預錄取公告中，河北省內理科450分以上，文科500分以上便有可能被錄取，到了7月入學後的最後一次補錄，分數線已經達到了理科600分，文科580分。

全國範圍內，層層掐尖。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指出，“所謂的衡水中學的升學政績，實際上是把衡水中學和衡水一中的所有聲名涵蓋在了一起，這本身就是不正確的。另外，衡水中學利用衡水一中的名義跨區域、搶生源，製造了所謂的升學神話。”

升學神話加上全國範圍的招生，“衡中”二字所代指的意義，逐漸從“一所成績很好的名校”轉向“一座高考工廠”。

“衡中”品牌的擴張

“衡中”沒有止步於招生上的擴張，但在品牌擴張的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的爭議。

據教育部網站數據， 到2013年，全國共有各級各類學校52.0萬所， 高中階段學校為2.6萬所， 在校生4369.9萬人。其中， 民辦學校4857所， 民辦高中階段教育在校生為439.6萬人。也正是這一年， 河北泰華錦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和衡水中學簽訂協議，衡水一中開始投建，“衡中”品牌自此“一名多校”。

第二年，在衡水一中落成的同時，衡中也悄然走出了河北，與四川的遂寧中學外國語實驗學校合作，實行“一校兩名”，掛牌“衡水中學四川分校”。

此後，衡中的名號時不時出現在不同省市，有時是“衡水中學分校“，有時是“衡水一中分校，除了河北省本地，雲南、新疆、河南、山西、內蒙古、浙江、江西、廣東、湖南、甘肅等地均有分佈。據中國新聞週刊數據，截至2021年9月，衡中揭牌過的分校至少有21所，其中衡水中學分校13所，衡水一中分校8所。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教育集團和衡中達成合作，給旗下的學校“冠名”衡中，並“移植”教學模式，如一度使得衡中陷入上市傳言的第一高中教育集團。第一高中教育集團註冊於香港， 其境內運營主體是2005年成立的雲南長水教育集團。 根據其招股書，該集團名下共有19所學校，其中15所都以“衡水實驗中學”或者“衡水”冠名。

芥末堆注意到，隨着衡中自身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也出現了一批冒名衡中的教育培訓機構、學校“蹭流量”。四所衡水本地的衡中的官網上常見各種闢謠聲明。2018年，衡水一中更是申請了“衡水一中”商標，分類為教育娛樂，2019年，商標註冊成功。

2017年，爭議化作實際行動，河北省教育廳組成專項檢查組，對河北衡水中學和衡水第一中學辦學招生情況進行了專項檢查。6月，河北省教育廳印發《河北省教育廳關於對河北衡水中學衡水第一中學辦學行為進行整改的通知》，指出檢查中發現兩所學校不同程度存在不規範甚至違規辦學招生情況，並對兩校提出多項整改要求，包括“儘快建立民辦學校法人財產權制度，將資產過户到學校名下”“河北衡水中學法人代表不得代行衡水第一中學法人代表權力”“控制辦學規模”“合理收費”等，同時也明確提出了“ 去除河北衡水中學官網中涉及衡水第一中學相關信息，在涉及對外宣傳內容上不得發生河北衡水中學與衡水第一中學同時出現的情形“。

對此，與河北衡水中學合作辦學的泰華公司發佈了《衡水第一中學董事會聲明》， 稱自2014年9月19日23時40分至今，衡水第一中學董事會從未授權個人和團體合作成立分校等事宜。所有以衡水第一中學名義對外簽署的合同、協議等所有辦學過程與經營性活動，與衡水第一中學董事會和投資方無任何關聯，衡水第一中學財務賬户和投資方未收到任何一家學校的贊助金和加盟費。

與這份聲明略有出入的是，衡中們的校長卻頻繁出現在各分校的視察或調研報道上。

據中國新聞週刊2021年報道，與衡中的合作方式基本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當地的高中尋求發展，主動找到衡水中學或衡水一中合作，到教育部門備案後加掛衡中分校的牌子；另一類合作則更為深層次，分校所在地政府提供土地和税費扶持，資方負責新建校舍和學校運維，衡中則負責提供部分管理團隊和部分師資。

新政之下

1993年，《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便在鼓勵民辦教育發展的同時提出了著名的“十六字方針”：積極鼓勵、大力支持、正確引導、加強管理。這個十六字方針後來也被2002年的《民辦教育促進法》等一系列教育文件所繼承。

十六字方針出台不久後，1995年的《教育法》也關注到了民辦教育的營利性行為，再次強調民辦教育的非營利性原則，但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這一問題該如何進行規範和管理遲遲沒有被提上日程。

至1997年，第一部專門規範民辦教育的行政法規《社會力量辦學條例》出台，重申了民辦學校不得以營利為目的，並要求民辦教育機構按照行政事業單位會計制度固定設置會計賬簿，民辦學校的收費項目和標準要經過審批機關審核，由財政部門、價格管理部門核定，但並未出台限制或規範民辦學校營利性行為的政策措施，對於民辦學校的產權也沒有做出任何限定。

2002年，我國第一部關於民辦教育的法律《民辦教育促進法》出台，隨後又在2004年出台了《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條例》規定，民辦學校應當依法辦理税務登記，捐資辦學和不要求取得合理回報的民辦學校，依法享受與公辦學校同等的税收政策及其他的優惠政策。

不過此時，“要求取得合理回報的民辦學校”和“不要求取得合理回報的民辦學校尚未有明確界定，對於兩者的分類管理長期處在討論中。

2018年，教育部開始推行“公民同招”， 2019年， 《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深化教育教學改革全面提高義務教育質量的意見》出台，義務教育階段的民辦學校辦學行為受到了一系列約束，但高中階段的政策規範仍舊缺位。

對比之下，除了辦學擴張外，衡中背後的泰華公司隨着衡水一中成立，在開發新樓盤時也以“衡中旁、學區房”作為賣點。

轉折始於2021年的5月。

2021年5月14日晚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發佈，明確指出，實施義務教育的公辦學校不得舉辦或者參與舉辦民辦學校，也不得轉為民辦學校。其他公辦學校不得舉辦或者參與舉辦營利性民辦學校。

其中還提到，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民辦學校，不得利用國家財政性經費，不得影響公辦學校教學活動，不得僅以品牌輸出方式參與辦學，並應當經其主管部門批准。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非營利性民辦學校，不得以管理費等方式取得或者變相取得辦學收益。 實施普通高中教育的民辦學校應當主要在學校所在設區的市範圍內招生，符合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門有關規定的可以跨區域招生。

河北省教育廳隨後也有了動作，宣佈最遲從2024年開始，民辦普通高中只允許在審批地招生。位於衡水市隔壁，受掐尖影響較為深刻的保定市更是將這一時間直接提前到了2022年，稱“ 對有違規招生行為、不良招生記錄的市域外民辦普通高中學校，一律取消在保定市招生資格”。

2021年7月，教育部印發《 教育部等八部門關於規範公辦學校舉辦或者參與舉辦民辦義務教育學校的通知》，進一步要求未來“公參民”類的學校，要不轉為公辦學校，要不完全轉由社會承辦，與公辦脱鈎，不得使用公辦學校校名或校名簡稱，也不得利用公辦學校品牌開展宣傳或其他活動。一時間，民辦學校迎來了一波“改名潮”，與各自“捆綁”的公辦學校“割席”，如華南師範大學附屬中學、廣東實驗中學等多所公辦名校，都陸續將此前派駐民辦學校的校長、師資等撤回。

隨着政策的收緊，衡中分校和準分校們的掛牌名號都顯得尷尬起來，對於與衡水中學“水乳交融”多年的衡水一中而言，切割更是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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