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步跨千年”的四川大涼山,不會説普通話成為人們與外界交流學習的最大障礙,也成為導致當地人代代貧困的主要原因之一。
“扶貧先扶智,扶智先通語。”為解決涼山教育“起跑線”的問題,2018年5月27日,國務院扶貧辦、教育部在涼山啓動了“學前學會普通話”行動試點。兩年來,一大批老師不僅在大涼山教化鄉村孩子,也承擔着向偏遠山村傳播現代文明、傳承社會主流文化、傳遞國家意志的重要使命。
教師節來臨之際,記者連線駐守在大涼山幼教點上的老師們,聽他們講述和涼山娃的成長故事。
9月的大涼山,雖已入秋,但依舊烈日炎炎。山上的各色野花,在陽光的照耀下,展現出繽紛的色彩。傍晚,在野花點綴的涼山州木裏縣沙灣鄉五一幼教點,飄出了響亮的歌聲——“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給我希望……”很難想象,兩年前,這裏許多四五歲的孩子連一句“你好”都不會説。而今,孩子們能用普通話流利地唱歌且聲情並茂。從2018年起,隨着“學前學會普通話”項目在涼山州的開啓,用普通話説話、唱歌,已成為涼山州很多幼教點的一道獨特風景。
一個美麗又艱難的開始
涼山彝族自治州位於四川省西南部,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東鄰四川盆地,西連橫斷山脈,用地理詞彙描述的大涼山,在人們心中的印象是錦繡山川;“一步跨千年”、交通閉塞、生產力發展水平低下、社會發育進程滯後、物質貧困與精神貧困疊加交織,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涼山,又是一個“深度貧困”的畫像。
作為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不會説普通話,無法和社會交流,成為導致大涼山人代代貧困的主要原因之一。
2018年5月27日,“學前學會普通話”活動在涼山州昭覺縣四開鄉灑瓦洛且博村幼教點舉行了啓動儀式。當時,國務院扶貧辦主任劉永富意味深長地説,學前學會普通話,是實現義務教育有保障的第一課,一定要打牢;是不讓兒童輸在起跑線上的第一步,一定要邁好。教育部副部長孫堯也強調,要通過這個活動培養貧困地區兒童學習普通話的興趣,在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中養成普通話的思維習慣。
作為項目的技術保障單位之一,三好網承擔了此項目中教育研究、教學組織及師資培訓等任務。在啓動儀式上,三好網創始人、CEO何強道出了培訓的“路線圖”——“1年半內,讓所有涼山州地區幼兒實現基於300句的日常用語範圍內的會話;2年內,實現日常見聞的動、植、物等常見具象物體的圖片識別和普通話方式描述,溝通交流無障礙;到2020年,形成完備的工作管理模式。”
這個計劃在大涼山能否如期實現?其實,對於三好網派駐在涼山州的項目負責人張定宇來説,那時的他心裏也沒底。因為,在調研時,他發現了很多具體的困難,“很多事情不是靠一紙規定或者高科技手段就能解決的。和人打交道,主要得靠腿、靠嘴、靠心。”
培訓一批“種花人”
張定宇至今清晰地記得,接到國扶辦的項目邀請通知後,他和何強及幾位學前教育專家組成調研團隊初到大涼山時的情景——山路崎嶇、交通不便。“有些地方,壓根兒就不通車,出行都要靠雙腳走;有的地方即便通車了,能否出行,也得看老天爺的心情——因為遇到下雨等惡劣天氣,狹窄濕滑的山路車子根本就沒法過。”張定宇説,有時候,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需要走一天的山路。
“有四面牆、一個頂,就算是屋子了。有的村子還不通水不通電,還是人畜混住的居住模式……”張定宇去一些村子裏調研,眼前的景象顛覆了他印象中“房屋”的概念。村子裏的孩子們看到陌生人的到來,也特別懼怕,“孩子們將脖子緊縮,舔着髒兮兮的小手,瞪着大眼睛緊張地看着我們……”張定宇發現,大多數村子裏,1/3的孩子基本能聽懂普通話,1/3的孩子能聽懂兩三句,剩下的1/3則完全聽不懂了。家長們也是,你問“東”,他回應“西”,無法溝通交流。
而在調研學齡前兒童數量時,調研組也頗為吃驚。“涼山州17個縣市,到底有多少兒童?這個問題其實誰也説不清。”張定宇説,因為有的貧困户生了孩子不報户口。而且每個幼教點的孩子,每天的數量也不一樣。“比如,遇上天氣不好,孩子就不來上學了;村子裏有婚喪嫁娶都會佔用教學點的場地,孩子們也就不來了……”一系列的問題,給張定宇常駐涼山後的工作來了個“下馬威”。
“早上9點,我站在山坡上,遠遠就能看到從四面八方來的孩子。他們無憂無慮、邊走邊玩,有時走到幼教點後就時近中午了。”親眼看到的這個畫面,讓身為父親的張定宇心變得更加柔軟起來,“3-6歲是兒童語言的黃金期,而大涼山的很多孩子到了小學4年級時,才能基本聽懂老師在説什麼。等他們完全聽明白老師的話了,也就該畢業了,小學教育基本荒廢了……”這個現實問題,更加堅定了他駐守在大涼山的決心。
而隨着培訓活動的開始,張定宇發現當地的幼教師資緊缺成為項目推廣最大的瓶頸。“我們初步設想是對本地的學前師資進行培訓,然而當我們帶着學前教育專家來到培訓點後,火熱的心瞬間涼透了——教室裏,幼教點的輔導員在那裏玩手機、聊天。”而這些所謂的老師,其實大都是當地“會識字”的村民來當民辦教師。
發現這個問題後,他們迅速調整了培訓思路,重新招募涼山本地的大學生志願者,然後將經過培訓後的志願者再輸送到各個縣的教學點。“因為這些志願者都是本地人,會彝語,對本民族、本鄉本土有感情,和幼教點的輔導員及家長學生能溝通。”張定宇説,從2018年至今,兩年時間內,項目組招募了近200位駐點員工,培訓了3000多名幼教點輔導員。三好網還聘請專業團隊研發了普通話教學使用的故事機及繪本等教學材料,讓老師的教學“有章可循”,以此培養一批在大涼山傳遞語言文明的“種花人”。
憧憬大涼山的“詩和遠方”
“聽見這些孩子主動對我説‘老師好’時,我激動得都哭了……”
這是很多參與“學前學會普通話”駐點工作人員的共同心聲。
馬睿就是比較容易“入情”的一位。2019年大學畢業後,這位從大涼山走出去的女孩畢業後帶着對家鄉的熱愛加入了“學前學會普通話”項目,成為大涼山幼教點的駐點工作人員。她的主要工作是和各幼教點的輔導員進行互動,跟蹤幼兒學習普通話的學習效果。
馬睿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來到村幼教點報到時的情景。暴曬的太陽,照着又窄又長且飛滿蚊子的山路,她步行了幾個小時才到達幼教點。而有一次在家訪路上,一條花蛇近距離地出現在她面前,從小在縣城長大的她,瞬間被嚇哭了。
工作條件艱苦、收入也不高,有些志願者上崗不久就走了。在只有星星陪伴的夜晚,馬睿也曾羨慕過同齡人在微信朋友圈裏曬出的都市繁華。但是,孩子們的進步,成為她留下來的理由。讓馬睿最感動的,是木裏縣沙灣鄉爭西牧場幼教點的輔導員和孩子們。這個幼教點在高達5000米的山頂上,只有輔導員央青和5名孩子。由於路途遙遠,央青每次上山都帶好米麪油等生活品,“太遠了,上了山,一學期就儘量不下山了。”信號不通也成為在這裏工作的障礙。有時候,發個信息,一星期後才有回應。因為在山上,斷電、斷網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好不容易和外界聯繫上,央青都會打開視頻,將“露臉”的機會給孩子們,讓他們在線上展示他們所學普通話的成果。
馬睿喜歡和這些孩子們在一起,課餘時間,她給女孩子扎漂亮的辮子。春遊時,這些四五歲的孩子們也會熱情地盡“地主之誼”,拉着馬睿去田地裏挖土豆、洋芋,然後像模像樣地帶她烤着吃。今年兒童節,馬睿問孩子們有什麼夢想。孩子們説,“想住在城堡裏。因為故事中的王子公主都是住在城堡裏。”但是,城堡長什麼樣?這些孩子並不知道,馬睿就為他們畫下來,告訴他們山外的世界。
和馬睿一樣,胡靜茹也是被這些大山孩子們渴求的眼神所打動。有一次胡靜茹在一所幼教點的巡點工作即將結束時,一羣質樸害羞的孩子跑過來圍住她説:“老師,你是不是要走了?你可以不走嗎?留下來在這住一輩子!”幼教點的輔導員告訴胡靜茹,她不在的時候,孩子們一看到蝴蝶就會説,“蝴蝶的hu,是胡老師的胡……”聽到這些話語,胡靜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工作中雖然遇到很多艱辛,但這些孩子純淨的眼睛帶給我前行的力量。”
“每當聽到孩子們説‘老師,您好’‘老師,再見’時,我內心那種震撼和激動真的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在普格縣駐點的阿洛里布木説,現在她的腦海裏,總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面——這些孩子長大後,出現在各行各業,他們用普通話大方地介紹着自己的家鄉,“那將是一番多美的風景啊!”
作為張定宇到大涼山後的第一個志願者,馬阿作眼見了發生在這裏的變化。馬阿作是涼山民族師範學校的一名音樂教師,加入了這個項目後,她一直協助張定宇做行政管理後勤保障等幕後工作。“大家用一點點的努力,改變了孩子,也改變了家長。”如今,在木裏縣、越西縣、喜德縣、甘洛縣、普格縣、鹽源縣等眾多大涼山幼教點上的孩子們出現了可喜變化,許多孩子也教會了爸爸媽媽説簡單的普通話。起初,家長們擔心孩子學普通話會丟掉本民族語言,甚至對活動有點排斥。現在,他們會熱情主動地將自己家的蔬菜和肉送給幼教點的老師們。因為,他們逐漸明白,孩子學好了普通話,未來就可以更好地謀生,而不像父輩這代人“一輩子走不出大涼山”。
“這些孩子非常聰明,進步特別大。”讓張定宇頗為欣慰的是,去年6月份,他陪劉永富主任去喜德縣教學點考察時,一名4歲的孩子跑過來,用普通話對劉永富説,“爺爺,您從哪裏來?”劉永富告訴孩子,“我從北京來。”“我也想去北京。”聽到孩子這樣的話語,劉永富和張定宇都開心地笑了……相比初到時的困難,現在的張定宇心裏更加有底兒了,“州政府很支持,村民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畢竟,辦法總比困難多!”今年教師節,張定宇最大的願望就是通過這個項目的推動,讓大山的孩子從學好普通話開始,一代代阻斷“眼前的貧困”,從而書寫未來大涼山的“詩和遠方”。
記者:張惠娟
編輯:莫愁
審核:周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