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7日,對於誕生15年的社交媒體公司“臉書(Facebook)”來説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劍橋分析公司‘竊取’5000萬臉書用户信息”的事件被曝光,也即時下熱議不絕的臉書“數據門”事件。對於臉書公司來説,該事件帶來的不僅僅是幾百億美元資金瞬間蒸發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公司管理不善的問題,而是一種嚴肅的“信仰”喪失問題。事後,無論臉書CEO扎克伯格在公開場合多麼義正辭嚴地道歉和多麼擲地有聲地保證,他都難以獲得公眾的“由衷”信任,因為他和他的臉書公司讓曾經對其無比信任的公眾“失望”至極。對於曾經制造無數“意外”的扎克伯格來説,或許這只是又一個“波瀾不驚”的意外而已。“意外”的表徵可能是荒誕的,而表徵背後人性的褪變則是真實的,這正是更值得我們深思和恐懼的。臉書“數據門”事件的爆發,似乎以戲謔形式再現了本·莫茲裏奇(Ben Mezrich)暢銷小説《意外的億萬富翁:Facebook的創立,一個關於性、金錢、天才和背叛的故事》(The Accidental Billionaires: The Founding of Facebook, A Tale of Sex, Money, Genius, and Betrayal,2009)(以下統一簡稱《意外的億萬富翁》)的劇情。作為具有深刻預言性質的寓言體傳記小説,《意外的億萬富翁》之所以能夠暢銷不衰,是因為它真正道出了當下紛繁網絡世界中人們的普遍化社會情緒,而這種社會情緒的最主要落腳點是對人性道德淪落的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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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莫茲裏奇1969年出生於美國波士頓,是美國當代著名暢銷書作家,也是 《素材》(Stuff)雜誌和《波士頓消費》(Boston Common)雜誌的專欄作家。從1996年發表《開端》(Threshold)以來,本·莫茲裏奇又相繼創作了包括《石油交易戰》(Rigged: The True Story of a Wall Street Novice who Changed the World of Oil Forever,2007)、《攻陷拉斯維加斯》(Bringing Down the House: The Inside Story of Six MIT Students Who Took Vegas for Millions,2002)等在內的17部作品。他的多部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搬上熒幕,比如《皮膚》(Skin,2000)被改編為《X檔案》(The X-Files,2002)、《攻陷拉斯維加斯》被改編為《決勝21點》(21,2008),而《意外的億萬富翁》則被改編為電影《社交網絡》(Social Network,2010),並獲得了當年的第68屆金球獎劇情類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單就圖書來説,《意外的億萬富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出版,在中國被譯為《Facebook:關於性、金錢、天才和背叛》,2010年由中信出版社發行。由於該書的出版發行並未得到扎克伯格的授權,《意外的億萬富翁》並沒有完全依照扎克伯格和臉書公司的原型進行創作,只是通過藝術想象再現了一個商界“傳奇”,因而是一部充滿虛構性的人物傳記小説。當然,本·莫茲裏奇創作這部作品的初衷並不是為了與現實生活進行“一一對應”的人物指涉,而只是把其作為他關注網絡社會背景下人性褪變的一個依託而已。從故事內容看,小説講述了馬克·扎克伯格創建臉書的戲劇性過程以及創立後與朋友發生的諸多訴訟糾紛。臉書風靡之後,雖然可以説人類全方位進入了光怪陸離的網絡社會,也在很大程度上獲取了鉅額財富,但在包羅萬象的網絡社會背後,人類卻面臨着空前的危機,其中人性褪變引發的精神異化就是最大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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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親情、友情等在內的情感是維繫人類和諧生存的基礎,這是幾千年來未曾改變的社會倫理,但是進入網絡時代以來這些傳統的倫理價值觀念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面臨着土崩瓦解的窘境。《意外的億萬富翁》中馬克和女朋友艾瑞卡在校園充滿個性張力的一段對話就是詮釋。從這段另類的對話可以看出兩人明顯不是一個類別的人,他們的對話完全是在兩個軌道上運行。馬克是一個代表着網絡時代的新新人類,他不僅思維跳躍性超強、語速超快,而且傲慢自負、目空一切;而艾瑞卡則是一個傳統社會的普通人代表,她説話語速適中,而且幾乎沒有“話中話”,她只是在盡力跟着馬克的節奏走。在約會談話過程中,他們不知道更換了多少個話題,而艾瑞卡面對黑客男友馬克的“語無倫次”,多次陷入“崩潰”,並在不歡而散中宣佈二人戀情結束。馬克認為艾瑞卡與其分手的原因是她與門衞有性關係,而這樣一個無從談起的話題,卻被馬克拿起與女朋友當面爭論。馬克與艾瑞卡約會了多少次以及他們的情感基礎有多深厚我們無從知道,但他們情感的破裂似乎是必然的,因為其情感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一樣,不可能找到交集。如果不是最後二人説明他們在約會和分手的話,讀者很難想象他們是在約會。被甩之後,內心壓抑憤怒的馬克急匆匆回到哈佛大學宿舍,開始了一個瘋狂的報復行動。他利用嫺熟高超的網絡技術侵入學校數據庫,調出包括前任女朋友艾瑞卡在內所有女生的照片資料,並把照片上傳到自己設計的社交網站上,讓網友點擊比較“誰更火辣”。馬克的舉動不僅直接引發了哈佛大學數據庫的癱瘓,而且通過博客等網絡手段對艾瑞卡的胸圍等隱私信息進行暴露和惡評,引發網友對艾瑞卡狂潮般的人身攻擊,而馬克則樂在其中。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還以男女朋友相稱的兩人居然走到如此地步,我們不由感嘆人類之間情感的脆弱。如果説當時只是馬克一時憤怒或酒醉後的衝動而已,那麼在聽證會上馬克對艾瑞卡毫不相讓的惡語相加則又一次真實證明了他們之間情感基礎的無比薄弱,抑或毫無基礎可言。
網絡原本是為了加強人們之間的溝通交流,不承想進入網絡世界後,人們之間的情感卻變得如此不經考驗。馬克的確是一個無可挑剔的電腦天才,但他同時又絕對是一個現實社會交際圈的失敗者,甚至是一個“混賬”。他可以通過網絡技術把整個哈佛大學乃至全美的大學生集中在一個彼此交互順暢的“朋友圈”,但是卻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擁有知心朋友。在馬克的交際圈內,他似乎只有一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朋友——愛德華多·薩維林。馬克和愛德華多不僅是天天見面的室友,而且是創建臉書的合夥人,因此可以説二人之間還是有一定的友情基礎,但最終的結局是,二人在聽證會上分別請了律師進行“對簿公堂”。導致如此結局難道真的是因為馬克不善交際或者缺乏交際能力嗎?顯然不是。從創建臉書的前期籌備過程來看,馬克還是具有相當溝通能力的,與愛德華多的合作可謂流暢自然。不是能力的問題,那就是更為嚴重的主觀態度問題了。隨着事業越做越大,二人的矛盾分歧漸趨明顯:作為網絡潮人的馬克堅決不主張投放廣告,繼續把網站做得“更酷更炫”,而作為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渡人,愛德華多還是積極主張爭取大量的廣告贊助,換取可觀的投資回報。這樣一來,馬克和愛德華多的個人情誼糾紛就上升為兩種截然不同理念的矛盾,而這兩種理念的矛盾正是傳統社會與網絡社會碰撞摩擦的具體表現。
同為網絡時代新新人類的代表,肖恩·帕克的出現徹底改變了馬克與愛德華多原本還算“穩固”的友情。初次見面,帕克對網絡社會和風險投資“天花亂墜”的“個人演講”徹底征服了馬克,也堅定了馬克之前做大臉書的信念,但這卻激起了愛德華多的強烈反感,並拉開了愛德華多夢魘的序幕。肖恩·帕克加入臉書團隊後,很快成了馬克事業的重要助推者和好朋友,同時也把愛德華多冷酷地排擠出臉書,這樣馬克和愛德華多的友情就徹底結束了。在聽證會上爭辯時,愛德華多還是在説“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只有一個朋友”,但“對簿公堂”的結局對他們的友情來説無疑是一個赤裸裸的諷刺。馬克和愛德華多之間的友情如此不堪一擊,那麼他和肖恩·帕克之間的友情就更顯得“搖搖欲墜”。在慶祝臉書註冊用户過百萬的聚會上,肖恩·帕克雖然很隱秘地在聚眾吸毒,但還是很“微妙”地被警察抓了現行,其中的緣由自然和馬克脱不了干係。
朋友的相繼疏遠或許讓馬克有所反思,最後馬克在臉書上向前女友艾瑞卡發出了好友請求,而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但等來的結局卻是失望的。對於馬克來説,他可以在網絡世界裏呼風喚雨,讓幾百萬人都進入他的臉書網站交際,而他卻在現實世界中沒有一個真正朋友。對於普通網絡用户來説,他可以在臉書或類似的社交網站裏輕易擁有成千上百個“好友”,但是此種意義的“朋友”對其到底意味着什麼呢?當人際交往越來越變成單向度的展示與觀看時,我們到底是不再孤獨,還是愈發孤獨?也許我們要問“到底誰是我的朋友?”“朋友還叫朋友嗎?”
在網絡時代飛速發展的當下,基於“面對面”交流的傳統社會交往變得阻力重重,似乎要落伍,因為需要肢體、表情、話語、眼神等一系列“複雜”的輔助手段,而網絡讓社交的形式更便捷。在臉書網站上,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興趣、年齡、情感狀態發佈出來,而找到感興趣的“朋友”之後只需要發送一個“請求”,而對方一旦同意你們就會成為“好友”。這既是當前人們熱衷的交際方式,也是臉書能夠火爆傳播的動因。客觀而言,網絡讓我們的交際生活變得“簡潔高效”: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好友。在網絡交際世界裏,我們根本尚未謀面的“陌生人”都可以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存在的概率並不是很大,這就是涉及網絡背景下交際的“質量”問題。“人人皆朋友”的網絡交友只是一個概念,也可以説交友的形式更具個性化色彩了,但是我們並不能換來無以復加的“真情實意”,故事中馬克為數不多的朋友一個個離去就是最好例證。失去朋友也許不算稀罕,我們可以通過情感付出挽回或者重建一段新的友誼,但可怕的是我們不懂感情,而是處在一種麻木的“道德缺失”中。馬克對朋友的態度就是對傳統道德的背叛,而導致他如此冷酷的原因不僅僅是個人的怪異和對電腦的熱衷,而是因為他過分自私和過分狂妄自大。他不僅在面對生意夥伴或好友愛德華多誠摯的“知情請求”時給予嚴正的“否定”,而且面對傳統社會代表的文斯沃斯兄弟的質疑,更是徹底的不屑和不負責任的撒謊,即使是把馬克和文氏兄弟的糾紛定性為“現代商戰”的話,那麼馬克的行為也是違背商業道德的,而其背後隱藏的依然是人性的褪變。雖然最後雙方達成了“和解”,但這“和解”並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矛盾無法調解的“無奈”表現,因為人性墮落的本質並未改變,特別是從馬克一臉的無辜、木訥和困惑的神情來看,人性的隱憂更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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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意外的億萬富翁》是一部以一個貌似客觀的視角創作的非主流型人物傳記作品,但其實質是作者對現代與傳統交鋒所產生的不確定性與困惑感的反映。馬克在臉書上機械地刷新頁面,期望能第一時間看到艾麗卡的回應,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作者通過馬克與艾麗卡的決裂向觀眾提出了一個現實問題,即中斷直接交往的人們是否可以在網絡時代通過臉書或它網絡方式恢復到過去親密的狀態,就像馬克與愛德華多和文氏兄弟的和解真得能換來“寧靜的幸福”嗎?最終結果難以預料,這正是作者引導人們深刻反思人性的入口。同樣,臉書“數據門”之後扎克伯格以及臉書公司的各種回應能換來“意外”逆襲嗎?而遭受信息泄露之苦的民眾能換來“意外”坦然嗎?身臨網絡盛行的當下,面對難以言盡的“意外”,究竟何為荒誕、何為真實?人類不由得深思。
(作者系許昌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本文為河南省教育廳2017年度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文學地圖視域下譚恩美小説創作研究(立項編號:?2017-ZZJH-5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