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佈滿疤痕的手臂,屬於一名正在服刑的艾滋病人,他叫劉剛。3年前,在一所監獄的專管區裏,劉剛説起過箇舊和工人村,那裏是他的家鄉。在劉剛的講述裏,那裏的生態殘酷到近乎荒蠻。2016年3月,劉剛刑滿釋放,回到了箇舊。
從昆明出發,一路向南,經石林,過開遠,迎面而來的,是雲貴高原上的“錫都”箇舊。俯視大地,羣山裸露着被挖開、炸出、刨去的斑駁傷口。這座邊陲小城,人口密度一度堪比上海——12平方公里的城區裏,聚集了10餘萬的產業工人和近40萬常住人口,“工人村”由此誕生。
火車站,是這座城市的重要入口。當年,10餘萬採礦大軍就是經由這裏,湧入了100多平方公里的礦區,如今,箇舊已被列入69座資源枯竭型城市名單。礦沒了,廠倒了,火車站冷清下來,迎接我們的,只有滿牆的小廣告,和地上散落的招嫖卡片——這裏已成為箇舊的一個“紅燈區”。
離開火車站,見了“王哥”。在叱吒風雲的年代,他是劉剛的“江湖兄弟”。如今,他已進入艾滋病發病期,體重由130斤下降至70斤。王哥説,從工人村到這裏的5公里路,他是走來的,花了一個多小時,哪怕2元錢的公交車,也捨不得坐。
箇舊數百家選礦廠已被勒令關閉,閒置的機器鏽跡斑斑。曾經,因為採礦帶來的繁榮,箇舊的盜礦與搶礦團伙十分猖獗。作為工人村裏曾經最有名的黑道大哥,王哥就是靠着搶礦、盜礦起家,靠礦吃礦,輝煌一時,而後鋃鐺入獄。這些團伙也與王哥遵循着同樣的命運軌跡。
飯後,王哥把所有的剩菜都打包了,然後拎着大包小包走回工人村。箇舊,在半個世紀裏迅速耗盡藴藏,王哥一夥人也在瘋狂後陸續走上末路。每個月,他靠着微薄的低保生活,在艾滋病毒的侵蝕下延續性命。剩下的日子裏,“王哥”就在工人村一間不到10平米的小屋裏等待死亡。
這片工人村,安靜得有些過分。晾衣繩上雖然還懸掛着舊制服,目前只有少量礦山還在開工。早在90年代初,箇舊地表砂礦的錫礦資源就已消失了。1993年起,箇舊錫礦業連年鉅額虧損。1997年後,礦山企業開始下崗分流,三年間就裁了1.2萬從業人員。
失去了礦山依靠的工人,為了填飽肚子,只能各謀生計。許多下崗女工變為廉價性工作者。經過多年整治,她們關的關,跑的跑,散的散,剩下的都轉入了“地下”。工人村裏的性交易氾濫,加之毒品氾濫,帶來了艾滋病氾濫,箇舊被列入全國HIV感染者人數佔比當地人口數最高的十個城市。
這些性工作者在當地被稱為“毛線雞”。這個稱呼,來自她們的日常狀態。這些婦女總是搬張小凳子,坐在房前,打毛衣或織十字繡。有男人到來時,她們才默默收起毛線,走進小屋。男人緊隨其後,關上門。不到10平米的房間裏只有一張牀,她們就在這裏,以10到50元不等的價格出賣身體。
工人村白天冷清,入夜後反倒熱鬧起來。下崗的老工人大多無所事事,出來打牌聊天。街上出現了小販、夜攤、轟鳴的摩托車與嘈雜的行人。一些婦女們也開始了夜間的皮肉生意。在一間上世紀蘇聯風格的筒子樓裏,見到了她們中的一員——紅芳。
18歲那年,紅芳頂父親的班,進入礦山工作,每天操作升降機。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那天,紅芳專門跑去村口的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紅芳説,那時候,一切都那麼美好。靠着礦山,錢來得太快,當資源換取的暴富遇上毒品,滑入歧途的速度之快,連紅芳自己都感到驚訝。
資源耗盡,礦山關閉。紅芳一下子失去了收入來源。吸毒這項奢侈的惡習,變成了壓垮她的負擔。後來,紅芳成了工人村的“毛線雞”。如今已46歲的她,塗着粉底,描了眼線,依然遮不住臉上的皺紋。由於艾滋病已經病發,她的健康每況日下。聊了不到一個小時,紅芳開始呵欠連天。
紅芳坦然地説自己毒癮來了,然後開始打電話,一個接着一個,催促對方趕緊送“貨”來。不久,紅芳出門去迎接。刺眼的車燈照亮了她的剪影,不一會,她就消失在這條樸素的工人村小巷裏。
紅芳拿到毒品返回住處,立刻從牀底拿出她吸毒的傢伙。沒有任何密封與消毒,這些工具隨意放置在半個紙盒裏。
用這些簡陋的工具,紅芳開始了半個多小時的吸食與注射。HIV的發病讓她全身腫脹潰爛,再加上長期吸毒,血管硬化,她只能在大腿內側,肌肉稍有彈性的部位注射。
如今,她每天需要消耗150元的毒品,所有毒資都來源於這張牀。紅芳一次次出賣身體,換取10到30元不等的嫖資。當地一名志願者告訴我,按照現在的狀況,紅芳的生命估計也就剩一年左右了。
除了這間房,附近還散落着不少紅芳的“同行”。紅芳指着街對面的男人説:“她老婆在裏面接客呢。”據當地公益組織志願者介紹,工人村的“性工作者”人數無法統計,最多時聯繫過800多人,其中1/3是下崗女工。這幾年,隨着她們的流動或死亡,目前還在聯繫的有200多人。
説起愛人羅麗華,浦正書傷心不已。羅麗華在工人村獨自流浪10年,在垃圾堆裏接客,在垃圾堆裏撿東西吃。2003年,從礦工淪為拾荒者的浦正書把她領回了家,當作妻子照料。兩人在一棟不通水電、窗户上糊着紙板的廢棄小屋裏相依為命。2012年,羅麗華因HIV發病離世。
根據一項媒體報道的數字,在箇舊的40萬人口中,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已達5400多人,其中70%以上都感染了艾滋病毒。這個數字的增長,與箇舊的資源枯竭發生在同一時期。資源枯竭產生的大量失業工人,正是毒品和疾病的主要羣體。一旦感染艾滋,他們就要日復一日靠長期服藥控制病情。
箇舊疾控中心開設有美沙酮門診。當地衞生防疫工作人員説,這可以預防和減少艾滋病的傳播。美沙酮的藥理作用與嗎啡相似,可以用於成癮病人的脱毒治療,但服用美沙酮也會產生欣快感,也能成癮。直到現在,美沙酮治療仍舊存在法律和道德上的爭議。但對於箇舊來講,別無選擇。
在衞生部門的幫助下及時治療、堅持服藥,一定程度上,可以挽救許多既成的悲劇。小美夫妻是不幸的,他們小兩口都因吸毒染上了艾滋病。他們又是幸運的,通過“母嬰阻斷”技術,他們生下了健康的女兒。夫妻倆説,女兒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希望。
有的孩子則沒有這麼幸運。在公墓的墓碑羣裏,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個碑文:“我來過,我很乖。”志願者説,這是一個通過母嬰傳播感染了艾滋病的患兒,孩子來到這個世界才2個月,就又回到了天堂,連名字都沒來得及起。父母想給孩子在人世間留下一點痕跡,於是有了這塊墓碑。
而在箇舊傳染病醫院裏,有些HIV晚期患者,正孤獨地躺在病房裏,等待死亡。
有些死亡,甚至換不來一塊墓碑。箇舊工人村中,身患艾滋又染毒癮的女人,往往被家庭拋棄,她們死後,甚至沒有親人願意來收骨灰。在箇舊這片公墓前,一名志願者説,這10年裏,經他們的手送走的姐妹,已經有82人,但只有12人的家屬來收了骨灰,豎了墓碑。其他的,都“爬了煙囱”。
箇舊新城的高樓沿湖而建,拔地而起。從老陰山的山頂俯瞰,工人村被高樓重重遮擋。這座籠罩在陰影下的地方,依然在這個殘酷生態圈中掙扎。離開前,王哥説了四個小時。他説,自己一生沉浮,與箇舊這個城何其相似。上週,紅芳的電話停機了。昨天,劉剛發來短信,説自己找到了工作……
“爬煙囱”的比喻背後是黑色的。這些被拋棄的女人,因艾滋和毒癮死去後,遺體只能被送入焚燒爐,屍體來回翻滾,燒成骨灰。最終,被加大馬力的鼓風機,直接從煙囱向外吹散,變成一縷青煙。送她們最後一程的,只有一些志願者。在一位志願者的工作筆記中,記錄着“一個美麗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