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教父”羅福興:留起寸頭,迴歸主流
羅福興的身上文滿了各種文字和圖案,彰顯着自我。受訪者供圖
即便穿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褲,留個短短的寸頭,羅福興想不被人注意也難。胸前的骷髏頭墜鏈、肩上的鑽石鉚釘包能讓人一眼就從人堆裏發現他。
但22歲的羅福興,現在已是儘量低調了。
在10年前,羅福興還留着各種顏色的爆炸頭,嘴唇上抹黑紫色的口紅,身上搭配2元店裏買來的金屬裝飾,身上文着各種圖案的文身。
那時,他從英文單詞Smart中創造出“殺馬特”這個詞,此後,那些造型扎眼,和他一樣染着五顏六色頭髮的青少年被人們稱為“殺馬特”,他也被公認為“殺馬特教父”。
“殺馬特”們除了喜歡留着五顏六色的長髮,畫着很濃的妝,還喜歡穿一些很個性的服裝,戴着稀奇古怪的首飾。殺馬特們大部分是90後和85後的三四線城市的打工青年。
“殺馬特”們喜歡“被人關注”,即使“腦殘”、“傻X”、“low貨”的罵聲接踵而至,他也不在乎,“被罵也是一種關注。”
羅福興在五年裏逐漸淡出,殺馬特的痕跡在他的身上越來越少。
工作、賺錢纏繞得他有點煩。他漂在深圳,想盡快找一份美容美髮的工作。
沒有老闆喜歡爆炸頭的員工,“教父”不得不向現實屈服。
父親的離世使他腦子裏多了“養家”和“責任”這樣的字眼,他認為,殺馬特是他個人少年時代的孤獨,是三四線城市打工青年不被大城市接受的反叛。沉默了一分鐘,他混着煙霧擠出一句話,即便沒有他,殺馬特這個羣體也必然會出現。
新京報記者 劉珍妮 深圳報道
羅福興把頭髮剪短,穿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褲,現在的他在刻意和當年的殺馬特形象脱離。新京報記者 劉珍妮 攝
“教父”
“殺馬特怎麼冒出來個羅福興,殺家從來沒有聽説過這個人。”7月的一天,在一個QQ部落裏,一名玩殺馬特的“初級粉絲”留言發問。
“你不知道羅福興?他可是你們的鼻祖啊。”
“他是殺馬特教主你不認識,看來你是盜版的。”
11個評論裏,有10條在嫌棄留言者的孤陋寡聞。
羅福興玩殺馬特的時候,11歲。他當時讀小學四年級,書讀不進去,總是跑到網吧上網。10多台電腦的房間裏烏煙瘴氣,他迷戀一個叫地下城的遊戲。
“那是2006年,已經有很多‘血魔妖家族’、‘殘血家族’這類血腥名字命名的非主流QQ羣。”羅福興偶然在網上發現了這些羣。
羣裏的成員們痴迷美國朋克歌手的打扮,黑紫的嘴唇打着銀白色的唇環。日本的“視覺系”造型也吸引他們,長頭髮或成綹地貼在臉上,或在頭頂上兀地伸展出來。
羅福興開始模仿,在村裏的理髮店裏鼓搗他的頭髮,第一個造型是粉紅色爆炸頭。
他把照片發在QQ空間裏,立馬有人來點評他“潮、時尚”。在網上搜“時尚”這個詞時,蹦出了英文單詞“Smart”,羅福興點開旁邊的喇叭按鈕,從發音上直譯出了“殺馬特”這個詞。
羅福興最早用這個詞建了QQ羣,“殺馬特家族”就這麼出現了。
從十幾個人,到100多個人,羅福興留心過,成員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大多來自廣西、貴州、雲南一些四五線的縣市。
雖然大家的髮型不一,頭髮顏色各異,但這種誇張的造型就像識別彼此的信號,“家族”兩個字更是給了他們歸屬感。
羅福興決定擴大他的家族。他號召大家去佔領貼吧,方式很簡單,像打廣告一樣,貼上他們的照片,打上QQ羣號,兩個詞和一句話一定要寫,“潮流、時尚”、“來了羣裏,就是兄弟姐妹一家人”。
最多的時候,羅福興管理着幾十個羣,“每個羣有1000多人。”
“最巔峯時,‘李毅吧’裏有800萬人,我們死命地貼,生怕有人不知道,後來爆了吧。”“爆吧”這個後來在大眾中被人熟知的流行詞彙,在羅福興看來是他們玩剩下的。
關注確實來了,但“殺馬特”並沒有像“Smart”一樣給人留下聰明、時尚的印象,“腦殘”、“傻×”是他們發帖後的大多數留言,甚至成了後來形容“殺馬特”羣體的代名詞。
罵聲之下,羅福興算是火了一把。那時的他不在意,連偶爾回家的父親看見他都罵他“鬼模鬼樣不學好”,“心裏反而更開心,他總算是看了我一眼了。”
90後女孩葉樂希體會過那時殺馬特家族的巔峯狀態,成員們把網絡上的關注引向了線下,“有一個人招呼出來玩,同在一個市、一個縣的成員都會立馬響應。”一羣頭髮粉紅、翠綠的男男女女,穿着帶亮片的衣服招搖過市,“大家走在一起,別人説啥也不怕。”
羅福興把這叫做“抱團取暖”,在網絡上與相似背景的成員聚在一起。“號令天下”的感覺讓他第一次知道一個詞,叫存在。
他用文身彰顯存在。羅福興的身上,很多文身都是他的名字,其中“我”這個字是最多的,有三個。現在琢磨起來,這個字最能代表他當時的狀態,“就怕被人忽略。”
在現實中,無論在家裏還是學校,少年羅福興沒有存在感。
家的概念在羅福興記憶中是“遷來遷去和四分五裂”。6歲以前,父母帶着他把家搬到了深圳,在南油開了一間雜貨鋪。幼小的羅福興對深圳的印象是“灰塵、建房子和拉着橫幅討工錢的農民工”。
但這已比他“除了山還是山”的老家梅州好太多。他經常拿塊磁鐵,跑到工地上一掃,能吸住一把鐵釘子,拿去賣上20塊錢,對上幼兒園的小羅福興來説是筆鉅款。
雜貨鋪後來沒開下去,他跟着母親回了老家上學,一下從城裏的打工子弟變成了村裏的留守兒童。
父親在深圳包工程,一年見不着幾回面;母親在老家靠打工支撐着家,無暇顧及他的叛逆;大多數時候,他寄住在外婆家,“外孫外甥”的身份在小山村裏意味着寄人籬下。
在學校學習不好,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在老師眼裏,差生只要不惹事就行,其他時候,就是空氣。”
個頭不高的羅福興總挨身強體壯的同學欺負。為了不捱揍,他和學校裏的“校霸”混在一起,黃頭髮也染上了,還學會了抽煙,牙抽得黢黑。他迷戀上網,為了找錢上網,他偷過村裏的狗,掰過汽車的後視鏡。
母親打工一個月掙2000多元工資,上班疲憊。趕上他上網玩回來晚了,最多捱上母親一頓罵,“她從沒問我為啥那麼愛上網,為啥不想讀書。”
父親的面孔逐漸在羅福興腦海裏模糊起來。父親常年在深圳包水電工程,看上去是個包工頭,但沒給家裏寄過一分錢。
這讓寄住在外婆家讀小學的羅福興抬不起頭,“你爸根本不管你”,這樣的話動不動就劈頭蓋臉地砸在他臉上。
至今沒有女朋友的羅福興在那時有過一段網戀,女孩比他大一歲,揭陽人,雖然只能靠視頻聯繫,但每次打開QQ時,女孩都會問他下課了沒、吃飯了沒,“那是我在家裏從沒有得到過的關心。”
他渴望被人關注,只有在殺馬特的羣裏,羅福興才能找到安全感。
他巴不得被人看見,留着紅色爆炸頭行走在街上,他總是斜眼看有沒有人對他指指點點。
紅色爆炸頭不夠長,不能滿足他被人圍觀的慾望,他找假髮接在頭上,費了三罐髮膠,支稜出一頭《七龍珠》裏的悟空紅髮。嘴唇上抹黑紫色的口紅,身上搭配2元店裏買來的金屬裝飾,透過網吧的攝像頭,他把“暗黑系自拍”傳遍互聯網。
這樣受矚目的日子羅福興從11歲過到了16歲。
90後女孩葉樂希還保留着殺馬特造型。受訪者供圖
被鄙視的感覺
14歲時,羅福興沒讀完初一,他借了一張身份證,第一次進了工廠。年齡的問題解決了,但殺馬特的形象成了阻礙。
到工廠上班,他就要把頭髮剪短,畢竟爆炸頭與工廠的工服極不相符,老闆看着不順眼,要求必須剪。
一條百米長的流水線上,他負責給微波爐套塑料袋。
雙手扯着袋子在空氣裏一兜,瞄準微波爐,從上往下一罩,傳動帶刷刷地轉,他就這麼刷刷地套,一個動作一天重複上千次。
原本以為進了工廠,人多熱鬧,不像家裏冷冷清清。結果他幹了一個月,越幹越痛苦,“人人穿着一樣,整齊劃一,上廁所都不能太久,最可怕的是,人和人都不怎麼説話。”
晚上到網吧,痠痛的手點擊出一張蜘蛛網的文身圖,這是美國監獄裏囚犯們常文的圖案,“象徵着牢籠,這不和我在流水線上一樣嗎?”
沒幾天,羅福興的胳膊肘上就結了兩張蜘蛛網,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文完,他就把工作辭了,頭髮又成了紅色。
他的頭髮開始在彩色和黑色、長與短中不停改變。
17歲時,他去深圳找父親,在父親的引薦下學了理髮,從學徒工到中工的時間只用了1年,原本以為這樣更方便他玩殺馬特了,髮型師形象誇張一點也能被人接受。
直到進了城裏一家檔次高些的理髮店後,一個客人拒絕他的服務,“我不要你剪,看你的樣子就是個學徒,沒什麼水平。”羅福興意識到,別人用形象直截了當地和他的能力畫了一個等號,“被鄙視的感覺一下就湧上來了。”
這種鄙視直接關係到他的經濟收入,客人少,他的薪水就少。在越來越多這樣的等號中,羅福興的頭髮越來越短,殺馬特的痕跡也在他的身上越來越少,他不得不向現實屈服。
距離大城市越近,羅福興與他曾經叱吒過的互聯網就越遠。
羅福興想盡量保持低調。最近2年,他曾經管理過的幾十個QQ羣只剩下不到20個,他很少在羣裏説話,登錄了也只是看着其他的家族成員在裏面閒聊、鬥表情。
他沒什麼心思和過去的“殺家族”聯繫,工作、賺錢纏繞得他有點煩。
大城市告訴他,造型誇張的殺馬特們都是城鄉接合部的底層青年,保持這種形象,被主流文化接受的可能性為零。
“無論在經濟地位還是文化層面,殺馬特青年始終被人鄙視,想要逃離,只能蜕去個性融入所謂的主流。”
不想再蓋一個“腦殘”的戳
葉樂希還混跡在幾個殺馬特羣裏,金黃色的頭髮披肩,劉海遮蓋着煙燻眼妝,塗黑色的口紅和指甲油。
她仍舊認同自己的殺馬特身份,但羅福興等一些昔日網紅的退出,讓她感覺“家族”這個概念越來越淡。
在殺馬特的QQ部落裏,很多人貼了自己以前的照片,有人説,“年輕時的我們,誰沒‘殺’過。”頭像裏的他們,已經不再“殺”,“都2017年了,誰還玩殺馬特。”
羅福興微博的封面上依然掛着日本視覺系明星的照片,黑暗的主頁背景下,火紅“葬”字和“地”字閃得人眼花。現實中,他身上殺馬特標籤正在暗淡,但“教父”的網絡身份他沒打算脱去,QQ空間裏,殺馬特造型的照片他都留着,增補了一些現在短髮的照片,作為一種記錄。
他看着現在網上的一些殺馬特孩子們拍的視頻,覺得像被圍觀的猴子,評論裏依然用“腦殘”形容他們,他心裏多少有點難過,“這麼多年,從沒改變過。”
當他越來越少地出現在網絡上時,人們開始好奇,當年的殺馬特們現在是什麼樣。於是,有媒體找上門,“一年能有五六家媒體來。”他想把自己剖開給別人看,“教父”的身份在他看來是一種代表性。
也有綜藝節目找到他,想讓他以昔日網紅的身份參加娛樂環節。曾經的朋友建議他去玩快手,“以你的名頭,光用‘殺馬特教父重出江湖’的噱頭,就夠火一把。”這些他都拒絕了。羅福興説,他不想給“教父”的標籤上再多蓋一個“腦殘”的戳。“誰知道他們會怎麼剪,如果被剪成‘腦殘’樣,人們會説,看,創始人都是這樣,其他的成員還能好到哪。”
名他早就出過,那種被謾罵的出名方式他不想再有,“出名和好感度不一樣。”
他更願意接一些嚴肅的訪談節目和紀錄片,哪怕沒有錢拿,他也珍惜這種機會。
以“視覺”衝擊大眾神經的方式在他心裏早就已經成為過去式,現在的羅福興覺得,那都是表面的,大多數人不會去想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坐在網吧裏接受採訪時,羅福興嘴裏總會蹦出底層、中產階級、精英層這些概念,他抽着煙描述自己就是底層,“被中產階級嘲笑,他們無法嘲笑精英層,只能嘲笑我們獲得優越感。”
撐起一個家
截至八月,羅福興已經在深圳的坪地鎮逗留了4個多月,想盡快找一份美容美髮的工作。
父親過世後,母親在東莞做保姆,妹妹讀書需要錢,他想賺點錢,撐起一直四分五裂的家。
他爸走得很快,從查出肝癌到離世不過5個月,那成了父子倆相處得最長久的時光。
病牀上的父親已經出現肝腹水,肚子鼓得老高。兩次手術花了2萬塊,沒見起色,大夫告訴羅福興,沒救了。
從醫院回家,父親得了一個偏方,花了9000多塊錢買草藥,一頓一頓喝下了肚,“他説他不想死,死了更沒人管我們了。”
羅福興心想,活着你也沒管過我們。小時候父愛的缺失讓他一直對父親帶着恨,剛來深圳打工的時候,他因為工作和形象問題,和他爸大吵過一架,甚至舉着菜刀對着他。
草藥沒能治好父親的病。有天夜裏,父親鼓着肚子和他説,乾脆我去撞車,“這樣你能得到一筆賠償,拿着錢開你的理髮店。”
羅福興聽完就愣住了,他第一次發覺父親心裏有他,他忽閃着眼睛儘量沒讓眼淚流出來,懟回去一句,“快別造孽了。”父子倆就這麼和解了。
羅福興一直在心裏祈禱父親能活過中秋節,他們一家從沒有一起在這個節日團聚過。願望沒有實現,去年7月,他看着父親艱難地睜着眼睛嚥了氣,父子倆的手握在一起,像他3歲的時候,父親帶他去街頭散步時握得一樣緊。
父親死在家裏的老屋裏,那天正趕上下雨,屋裏滴滴答答到處漏。當時的畫面成了羅福興的隱痛,隱痛又生出一個目標,他想快點打工賺錢,有了本錢,開個理髮店。
他想蓋間房子,就蓋在老屋的旁邊,在山外還是山的老家,有母親和他的容身之所,“我不能再讓我的母親死在那間老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