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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雲失業了。
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
三歲女兒依依陪她站在江漢一橋邊。夜風吹過,遠處光影迷離,她什麼都看不到,只感覺天塌下來了,活着沒意思。
她對女兒説:“依依,我們去跳橋吧。”
“不要嘛。”
“那媽媽跳。”
“媽媽也不跳……”
2017年8月15日晚7點半,開了近三年出租的李少雲,第一次出事故——一位40多歲的男子騎着電動車逆向衝上機動車道,朝她的車撞過來。
男子頭部和腰部受傷,她和女兒平安無事。8月18日,交警判定男子負事故主責,她負次責。
攢了三年的積蓄一下都搭進去了。僱她的出租車老闆委婉地告訴她,把孩子安頓好後再上車,不再允許她帶着女兒開出租車。
沒了工作,李少雲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託人四處打聽,哪兒有車可以開。女兒上幼兒園8000多塊的學費還等着她掙。
這個自詡“牆縫中野草”的女子,在成為單親媽媽的第三年,第一次感覺自己快被壓垮了。
“我不能休息”
8月10日,初見李少雲,是在她家小區的門口。
李少雲穿着一件灰色T恤,碎花睡褲,長髮濕漉漉的滴着水,來接記者。
42歲的她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容顏,雖粉黛未施,卻不見歲月刻下的印痕,再加上言談爽朗,讓人很難與“單親媽媽”、“夜班出租車司機”這些聯繫在一起。
直到走進她的家——武漢漢陽翠微路車站社區內一間10餘平米的出租房。房間裏幾乎沒什麼像樣的傢俱,一張放有毛絨玩具和毯子的牀,一張板凳,一把路邊撿來的椅子,是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大衣櫃、梳妝枱,都堆滿了雜物。
李少雲家進門處。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張盼 圖
老舊窗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李少雲不好意思地説,那是去年夏天女兒熱得受不了,央求她去舊物市場淘來的。400元,花了她們半個多月的生活費。
怕熱的小女孩正躺在牀上睡覺。“她昨天蠻晚才睡。”李少雲一邊捋頭髮一邊説,常年跟着她開夜班出租的女兒,已經習慣了晚上活動、白天補覺。
李少雲擔心她營養跟不上,省出吃飯的錢為她定了牛奶,但小女孩個頭依然比同齡的孩子矮一些。
中午時分,李少雲點來三個菜招待記者——魚塊、白菜、紫菜蛋湯。她解釋説,晚上開車太累,白天只想睡覺,所以一般不會做飯,中午就從隔壁餐館點個菜或麪條,沒吃完的帶到車上當晚餐,或在機場買份盒飯。依依因為生物鐘顛倒,沒了三餐一説,“醒了就吃,餓了就買點”。
為了省錢,李少雲只點了碗麪條,這是她和依依一天的食物。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附近餐館老闆説,李少雲通常只點一個青菜,像土豆絲這種,就10來塊錢;魚這種,一個月才會點一次。
即便省着過日子,生活仍時常捉襟見肘:李少雲三年沒有剪過頭髮,因為剪一次要10元,她覺得貴。女兒的衣服都是別人給的,只在過年時才會添件新的,幾十塊錢的衣服,小女孩會開心得亂蹦。逛超市時,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女兒會哀求着要,她安慰女兒:“媽媽沒錢,等媽媽明天賺錢了再給你買,好不好?”
一次,好不容易攢起來的5000塊錢房租被偷了,那是她拼命跑了三個月的車才攢到的。李少雲絕望不已,但她沒時間悲傷,生活還得繼續,她還要想着明天怎麼掙錢。
午飯後,李少雲補覺,依依一個人在旁邊畫畫。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午飯過後,李少雲實在太累,躺牀上補覺。依依一個人在旁邊,看了會兒動畫片,又翻出圖冊畫畫。之後跑出家門,看到有小朋友在玩,她蹲在一旁,想靠近又不敢,遠遠地看着。
這個8月31日滿3歲的小女孩,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活在一個成人的世界裏。每晚跟着媽媽開夜班出租,白天補覺或是一個人玩,沒什麼朋友,接觸的幾乎全是大人。
依依示意不要説話,怕吵到媽媽。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她想上幼兒園,在媽媽帶她去找幼兒園時,趴在幼兒園門口叫着“老師老師”。別的小朋友都哭着不讓媽媽走,她卻小大人一樣對媽媽説:“媽媽你走吧,晚上記得來接我。”因為學費問題暫時無法上幼兒園,李少雲滿懷歉疚,依依安慰媽媽:“別傷心。”
8月17日,依依在家附近的小火車幼兒園偏門張望。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張盼 圖
8月10日晚5點,李少雲一手牽着依依,一手抱着毯子,出門上班。
過去的900個夜晚,她們都是這樣度過:每天下午5點出門,6點多到達武漢天河機場,排上三四個小時的隊,才等來第一位乘客。一晚上跑兩三趟機場,直到次日凌晨5點交班回家。
李少雲和依依。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白天則在補覺中度過,直到下午5點繼續開車上班。
日復一日,李少雲很少休息,她像馬達一樣不知疲倦地跑車,想為孩子的未來攢錢。
依依有時會累:“媽媽我好累啊,能不能休息一天?”
李少雲有些心疼:“那你在家休息,媽媽去上班。”
依依哀求她:“媽媽,你陪着我一起休息吧。”
“我不能休息啊,休息了我們賺不到錢,明天吃什麼喝什麼呀。”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上班吧。”
凌晨十二點,依依睏意襲來,在車上睡着了。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生活的路繞了一個大彎”
李少雲不記得被問過多少次“為什麼帶着孩子開夜班出租”,她只知道,2015年1月,從她帶着孩子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開始,生活就不是自己能選擇的了。
她成了一個單親媽媽,身無分文。只能拼命工作,掙錢養活孩子。
她覺得自己的前半生都像名字一樣,“少雲,少運”,不走運。
1975年,李少雲出生在武漢市蔡甸區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父母務農為生,父親還會做電工,村裏哪家有問題都會找他幫忙。家裏4個孩子,李少雲排行老二,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大妹妹20歲時不幸車禍去世。
在李少雲印象中,母親是個傳統的農村婦人,喜歡哥哥和兩個妹妹,不喜歡她。不過父親很疼她,兩人性格也相似,都很開朗,“我就是我爸的翻版”。
李少雲説自己的童年很“造業”,別人都上學去了,十歲不到的她還在地裏插秧、放牛,幫忙幹農活。小學讀完後,她就開始跟着熟人在村裏的小作坊幹活,掙的錢都給家裏。
18歲時,李少雲在鎮上的一家紡織廠幹活。在那裏,她邂逅了第一任丈夫。兩人是姐弟戀,對方長相帥氣,很會追女孩。李少雲一開始不願意,對方卻很堅持:“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不能阻止我喜歡你。”
他還在李少雲左手臂上紋下了“雲”字。年少的浪漫,在多年後卻成為她竭力想要抹去的痕跡。
一年後,兩人結婚。次年,李少雲生下大女兒,七年後,生下小女兒。兩人一起打拼,生活慢慢變好。結婚的第10年,婚姻卻出現危機,李少雲一度絕望到割腕自殺,卻還是活了過來。
2006年,李少雲結束第一段婚姻。兩個女兒跟着前夫生活,李少雲逃離到深圳,進入一家台資企業做銷售。漂泊在外的日子,她經常會想家,想女兒。
每逢春節,父親會打電話叫她回家。母親思想傳統,深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過春節不應該回家。李少雲記得,有一年春節,父母因為自己差點吵起來了。她立馬説:“你倆別吵了,我出去。”這之後,她便不再回家過年,“因為我的事引起父母吵架,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迴歸單身後,李少雲也遇到過不少追求者,但前一段婚姻的失敗讓她缺乏安全感,“不想走回頭路”。直至2013年7月,經朋友介紹認識了一位武漢黃陂的男子。對方也離過婚,帶着3個孩子。李少雲看中了他的勤快、能吃苦,心想“都是離過婚的,以後肯定會好好過日子”。
身邊的人卻並不看好,覺得男方“看起來就不是過日子的人”,連一向支持她的父親也不贊成。
“我年復一年,總是一個人,我也覺得孤獨。”李少雲説,漂泊多年,她渴望有個家安定下來,“我也想過年時可以回家,不再被人説閒話。”
二女兒提出想跟她一起生活,男方也同意了。於是2013年年底,兩人結婚。婚後,男方反悔不讓李少雲把二女兒接過來,兩人為此爭吵不斷。
次年8月,女兒依依出生。對方見生的是女兒,想將孩子送人。
李少雲閨蜜呂峯記得,依依出生那天,她去醫院看望李少雲。李少雲丈夫對她説,要把依依送給她。她隨口接了句“好啊”。病牀上的李少雲聽了,眼角一下子流出了淚。
生完孩子第二天,李少雲一個人躺在醫院,孩子沒人照顧,她只得跪到地上給孩子換尿布。掃地的阿姨看到了,心疼地説:“你歇着,我來幫你弄。”李少雲回絕了:“你今天幫我,明天我還是要一個人弄。”
李少雲妹夫劉浩(化名)説,那時家裏人建議她不要帶着孩子,她不聽,她説:“身邊沒有孩子,想有個依靠。”
也是在那一年,李少雲父親因病去世,這讓她備受打擊:“我爸不在了,我就沒有家了。但我想給依依一個家,所以我不會拋棄她。”
2015年春節前夕,李少雲帶着5個月大的依依離開家來到漢陽,在妹妹家附近租了個房。房租一個月700元,身無分文的她,向親戚朋友借了2000元才勉強支付了房租。
她不願談及過往的經歷,“以前的生活就像是電視劇裏的橋段,回頭想的話,可能連生活的勇氣都沒有。”
她説,人生的前40年,從未想過會成為單親媽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她也不止一次設想過,沒帶着孩子會怎樣,“如果不帶孩子,我會過得很瀟灑,但這不是我想要的,一旦知道孩子出了什麼狀況,我會痛不欲生。”
呂峯心疼她,“我們幾個朋友都是打工的,家庭條件都不好,幾年打拼後都逐漸好了起來。唯獨她,生活的路轉了一個大彎。”
“不想讓孩子以為,媽媽不要她了”
成為單親媽媽後,李少雲開始為生存發愁:孩子要吃要喝,拿什麼養活她?
她向2013年開出租車時的老闆萬由嵐求助。萬由嵐説:“車你先開着,租金慢慢還。”
李少雲説,選擇開出租,是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別的行業沒法帶着孩子,工資太低又養活不了她。那時候孩子容易生病,每個月都要發燒一次,就可以隨時用車子帶着她去看病。
為方便照顧依依,李少雲最開始上的是“花班”,兩天白班三天夜班。與她交替上班的女司機每次上夜班時,開到晚上12點就提前交車,電話問她要不要起來開。李少雲立馬彈起來,“我開”,一直上到第二天下午5點。
這樣的日子李少雲並不覺得累,反而“覺得挺開心也挺有希望的,那個時候沒時間去悲傷,只想儘快讓自己好起來,不讓孩子吃苦,就這樣一直熬到現在。”
李少雲出車。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張盼 圖
2015年3月8日,李少雲清楚地記得,開車第一天她賺了200塊錢,立馬跑去給孩子買了一罐奶粉,“感覺特別開心”。
李少雲的母親也曾幫她帶過孩子,但兩人“合不來”,再加上母親70多歲了,身體不好,斷斷續續帶了一年就走了。
住在附近的妹妹妹夫也會幫忙照看孩子。妹夫劉浩説,依依小時候也在他家睡過,但自家女兒有些調皮,有時説話比較難聽,李少雲很敏感,“有時候過多的幫助,她會覺得是施捨”。
李少雲不否認這一點,“我覺得自己的事還是自己扛比較好,這樣在親戚朋友面前,腰桿也直一些。總是以祈求的方式換取同情,將來自己也會變得很低微。我不希望孩子以後也這樣。”
呂峯説,李少雲從不在朋友面前抱怨,她好面子,一直都希望過得好一點,不喜歡麻煩別人。
一天,依依在劉浩家玩,晚上12點吵着要媽媽。李少雲回來後,劉浩勸她“要麼把小孩哄睡着了再出車,要麼把她帶着”。李少雲賭氣道:“她要是吵,你們就把她關在外面。”
還有一次,李少雲把依依哄睡後獨自出車。凌晨一兩點時,劉浩聽到隔壁傳來依依的哭聲。他和妻子趕過去後發現,依依一個人在牀上哭。劉浩趕緊給李少雲打電話,母女兩視頻後才把依依哄睡。
這之後,李少雲去哪兒都會把孩子帶着,“不想讓依依以為,媽媽不要她了”。
2016年開始,李少雲固定開起了夜班出租,“晚上人要少些,車也少些,交的租金也少,而且好帶孩子,白天帶着孩子的話,別人一看,不會聽你多解釋,馬上就換車。”
依依小的時候,李少雲怕她摔着,就把她放到副駕駛位上。稍微大一點後,就放到後座上。活潑好動的依依喜歡兩頭跑,陪她説話,唱歌。
凌晨4點多,李少雲還在出車,依依在車上睡着了。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有時突然一個急剎車,依依從座位上滑落,頭碰到了,李少雲就停下來抱抱她,“心挺疼的”。
依依在車上睡覺。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帶着孩子,李少雲開車格外小心。她擔心一旦出了什麼狀況,把孩子傷到了怎麼辦?自己傷到了,孩子交託給誰?
經常有人勸她換別的工作,她有些無奈:“別的行業你不可能把孩子帶着,那你把孩子丟給誰?”
也有人問她,為何不在車上給孩子配個安全座椅。李少雲解釋,出租車畢竟是運營行業,放了安全座椅後,車上的空間佔了大半,別人看到,可能根本就不會上車。
8月12日凌晨4點多,李少雲抱着已經睡着的依依回家。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李少雲的故事被媒體報道後,有網友提出疑問,未滿3歲的兒童坐在副駕駛位,且沒有安全座椅,是否有違交規。
武漢市一名從業多年的交警告訴澎湃新聞,《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及其實施條例中並無相關規定,《2016年武漢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中也未曾提及。但在深圳、上海等部分城市的地方性交規中,有規定未滿12歲的未成年人不得乘坐副駕駛位,未滿4歲的未成年人需使用兒童安全座椅。此外,今年5月發佈的《武漢市未成年人保護實施辦法》修訂草案中提出,未滿12週歲的未成年人乘車,不得乘坐副駕駛位。
“不管違不違規,都很不安全。”天河機場出租車協管員孫自元説,他們也有勸過李少雲,但李少雲説,她一個單親媽媽,孩子沒人帶,她也沒有辦法。
出租車排隊時,依依在一旁玩。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孫自元記得,第一次看到依依時,她正一個人在乘客排隊的地方玩。他有些詫異,問“這個小孩怎麼沒人管”,一旁的出租車師傅説“她是的士(司機)的小孩,聽話得很”。他問依依在幹嘛,依依看着他,乖乖地説:“我媽媽在開車,我在等媽媽。”
“這小孩蠻懂事,師傅們都喜歡跟她玩。”孫自元説,小女孩在車上待不住,經常跑下來玩,機場的出租車師傅和協管員們,幾乎都認識依依。
司機師傅胡愛松陪依依玩,給她放手機裏的動畫片。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胡愛松也是一名夜班出租車司機,他和李少雲同在一個叫“開心車隊”的微信羣,裏面有70多名司機,女司機才三四個。羣裏的師傅們同情她的遭遇,有乘客的話,都會先讓給她。車子出了狀況,她只要在羣裏喊一聲,附近的師傅就會趕過去幫忙。一起吃夜宵的時候,也會叫上她,並且從不讓她買單。
小依依更是深受師傅們喜愛,她只要在微信羣裏喊一聲餓了,就會有從市區過來的師傅給她捎吃的。“六一”兒童節那天,師傅們還特意給依依發紅包,祝她節日快樂。
依依對着鏡頭比“耶”。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我都不想解釋了,我能怎麼辦?”
“上不上車?車上有小孩。”8月12日晚9點,在等候兩個多小時後,李少雲的車終於排到了乘客上車處。
她走下車,大聲詢問排隊的乘客。人羣中沒有應答。排在最前面的乘客往車裏瞄了一眼,隨後擺擺手,從她身邊繞過,徑直往後面的車走去。第二位、三位乘客,也從她身邊繞過。
李少雲有些焦急,懇求的眼神望着隊列中的乘客。依依乖乖坐在後座,注視着車窗外擦肩而過的人羣,眼神茫然。排在後面的出租車漸漸都坐上了乘客,司機們不停地按着喇叭,督促着。
一旁的協管員趕緊衝還在排隊的乘客説:“有沒有一個人的乘客?先上她的車,她是單親媽媽。”
幾分鐘後,一位40多歲的男乘客上了車。李少雲長長地舒了口氣。
開車近三年,李少雲説,她最怕的就是乘客不願上車。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有時乘客看到依依坐在副駕駛位,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有些鬱悶地對依依説:“你看,就是你非要坐前面,媽媽又沒生意做了。”依依一臉無辜地安慰她:“媽媽,沒事沒事。”
依依抱着媽媽的頭,安慰她。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為避免乘客上車後看到車上有孩子又下車,李少雲通常會在乘客上車前,詢問對方有幾個人、是否介意車上有孩子。所幸,百分之八九十的乘客並不介意。
但幾乎所有人都會以好奇的口吻詢問,為何深夜帶着個孩子開車。“沒辦法啊,孩子沒人帶。”李少雲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釋。
剛開始時,她覺得挺尷尬的,説不出口。時間長了,解釋得多了,就覺得很心累:“我都不想解釋了,我能怎麼辦?”她有些抓狂:“現在孩子是受罪了,但是沒有經濟來源的情況下,孩子不是更受罪?”
李少雲説,依依也很敏感,每次提到她,她就會擠到自己後面,嘟着嘴,小手搭在她肩上,説:“媽媽,你不要説話,開車要注意安全。”她安慰依依:“沒事,阿姨説的是別人家的小孩,是不是很可憐?”依依回:“是很可憐,好吧,你們聊吧。”
乘客王鷗鷗記得,今年3月她去武漢出差時,坐過李少雲的車。當時依依在後座上興奮地唱歌,王鷗鷗有些心疼地對她説:“寶寶,以後就在家裏睡覺,跟媽媽出來太辛苦了。”依依一聽,立馬安靜下來,閉上眼,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嚇得王鷗鷗趕緊安慰她別哭。
下車時,王鷗鷗主動加了李少雲微信,回家後就給依依寄了兩盒奶粉、一個玩具電子琴還有一些零食。依依對電子琴愛不釋手,經常拿出來彈。
8月10日晚8點多,從上海來武漢出差的潘靜(化名)坐上了李少雲的車。上車後,她發現後座上有個小女孩。李少雲連忙解釋,女兒5個月大就開始帶着她出車了。潘靜很震驚,兩人便一路聊了起來。下車時,潘靜從錢包中抽出500元,遞給李少雲,“這是給孩子的,不用找了。”
李少雲連忙推辭,潘靜卻已推開車門下了車。她只得收下錢,衝着車窗外離去的潘靜連聲道謝。
這不是第一次有乘客知道她的情況後,在付錢時説“零錢不用找了”。每次,她都堅持要給,對方卻把錢一放就下車走了,“我連個謝謝的機會都沒有”。
除夕夜,萬家團圓之際,李少雲還帶着依依在街頭開車。一些好心的乘客付了車費後,還會另外給依依壓歲錢,這讓她感動不已。
車上的900個夜晚,她曾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乘客,出差的,醉酒的,流浪的……有的會詢問她的故事,然後講起自己的故事;有的閉口不語,陌路般上車下車;有的會陪依依玩,給她吃的東西,為她講故事;但也有一些乘客會發火、耍酒瘋,説些不懷好意的話。
乘客陪依依玩。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依依特別喜歡別人跟她玩。”李少雲説,有一次,一位男乘客因為依依纏着他玩,而衝依依發火,把依依嚇得不敢説話了。她忍不住回吼:“一個小孩子,你幹嘛這樣子!”
還有一次,一位喝醉酒的乘客在車裏耍酒瘋,還打了李少雲一巴掌。李少雲憤怒不已,説:“你憑什麼打女人?你跑我就報警。”醉酒男連連道歉。更讓她氣憤的是,還有一些喝醉酒的男乘客,直言想讓她做情人。
“如果是個男司機,他們還敢這樣做嗎?”李少雲反問道。
只有一個目標——賺錢,為孩子的未來
8月10日凌晨一點多,李少雲胃疼難忍,只跑了兩趟機場便回家休息。一到家,她就撲倒在牀上。
依依彈琴給媽媽聽。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依依爬到她身邊,小手撫摸着她的頭,自言自語:“她這麼可憐呀?”隨後拿出玩具電子琴,彈給媽媽聽。
聽到琴聲,李少雲抬頭:“胃好多了,繼續彈,我聽着就好了”。聽到媽媽的話,依依彈得更加起勁,還唱起了《世上只有媽媽好》。稚嫩的童聲,在午夜的出租屋中迴盪。
李少雲説,作為單親媽媽,最脆弱的時刻就是自己生病了,沒人照顧。她記得有一次發燒到38度,渾身疼得難受,孩子還在一旁鬧。那時,特別想念去世的父親,“他不在了,我找誰撒嬌?”
依依摸媽媽的頭,看她有沒發燒。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第二天一早,李少雲就去小區醫務室打了四針,“沒時間可憐自己同情自己,只想快快好起來去上班。”
潘峯很心疼她:“我們都覺得她不值得,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了,等把依依培養起來她都六十多了,那時候依依還沒成年,她怎麼養活依依?”
李少雲沒想那麼多,她只有一個目標——賺錢,攢錢,為孩子的未來。
然而撞車事故後,她的人生卻如一艘失控的船,駛向不可測的未來。
沒有工作的日子,她焦灼不已,四處託朋友聯繫車,“實在不行,我就去附近的超市做,一個月大概3000多元,除去五險一金剩下也就2000元左右。先做着吧,總不能一直在家等着。”
8月24日,武漢市個體出租車協會聯繫上她,表示願意為她提供一輛出租車,李少雲沒有考慮清楚便與對方簽了協議。
同行好友袁師傅得知後,幫她分析合同中的內容,認為每月5500元的租金,開起來壓力會很大。再加上籌不齊4萬元押金,李少雲想要放棄。而車主卻不同意,堅持要她賠償損失。
溝通數日無果後,李少雲的心直往下沉,她給袁師傅發消息“明天早上長江大橋見他們”。袁師傅趕緊勸她,幫她與車主和協會溝通。
9月10日,三方和解,以李少雲賠車主3000元損失費了事。
“能不能讓我有活下去的理由?”李少雲説:“當時真的有跳橋的想法,心太累了。”
所幸,依依上幼兒園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洪山區一家幼兒園得知李少雲的情況後,表示願意為依依提供入學機會,免三年學費。
9月11日,依依終於上了幼兒園。李少雲把她送到學校後離開,依依抱着她大哭不止,“她從來沒跟我分開這麼久。”
幼兒園離家較遠,又沒有校車接送,李少雲開始了每天接送孩子的生活。原本,她打算在孩子上學後,在幼兒園附近租個房子,“依依每次看到路邊漂亮的房子就會對我説,媽媽,你看人家的房子好漂亮啊,我們家能不能買個好房子啊。我説,好,媽媽努力。”
説到這兒,李少雲有些心酸,“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給寶寶一個安穩的家。”
這個心願在她失業後變得越來越遙遠。李少雲恍然覺得生活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動盪中。
重新租房需要一次交三個月的房租和押金,她拿不出來;重新開出租車得交一萬元押金,她也沒有;換別的工作,很難有時間接送孩子……現實的窘迫,宛如一把尖刀懸在李少雲頭上,她動彈不得,只能顫顫巍巍地張望,不敢輕易邁出一步,彷彿哪一步,都沒有出路。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記者問道。
“不知道,很茫然。”片刻後,她發來一行消息:“這麼多年都堅持了。相信我。”
責任編輯:初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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