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到底有沒有抄襲大風颳過的《桃花債》？這場已經存在了十年的抄襲風波的背後，是無數網絡文學創作者在維權之路上的無奈與困境。
電影版《三生三世》上映後又引發了一輪爭議
文 |李悦
編輯 |金石
電視劇版創造300億播放量、電影版上映10天累積票房即超過5億，楊冪、楊洋、劉亦菲等當紅偶像明星參與其中，半年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以下簡稱《三生三世》）顯然已經成了最炙手可熱的網絡文學第一大IP。
熱度來自於《三生三世》所產生的流量，也來自於一個圍繞它十年始終不散的話題——《三生三世》究竟有沒有抄襲大風颳過的作品《桃花債》？
為了澄清自己的抄襲嫌疑，《三生三世》的作者唐七多次發聲否認自己抄襲，最近的一次澄清，還亮出來自第三方的鑑定報告，試圖用法律手段一次性洗刷長期圍繞在自己身上的負面聲音。但事態並未因此平息，反而在她的一次次澄清中愈演愈烈，成了網絡文學世界中最大的抄襲懸案。
《每日人物》與唐七對話時，正值她發佈鑑定報告的第二天。在採訪中，她數次崩潰大哭，堅稱自己沒有抄襲，而模仿和抄襲是完全兩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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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作為唐七的第一部作品，2008年開始在晉江文學網連載。此時，大風颳過的耽美小説作品《桃花債》已經連載完結。
唐七開始更新作品後，《桃花債》的晉江頁面中經常會推薦《三生三世》的評論，稱兩部作品“文風很相似”，甚至有人懷疑唐七是大風颳過開設的小號。
面對紛來沓至的詢問，不堪其擾的大風颳過發表聲明澄清自己和唐七毫無關係，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一再和唐七捆綁。而唐七一邊，則數次公開表達對大風颳過的崇拜——自稱“是大風門下的走狗”，有讀者問到相似劇情時，還會直接回復：“跟大風學的。”
這也是《三生三世》被指抄襲的開始。
每日人物：你還記得第一次聽到自己的作品被質疑抄襲是什麼時候嗎？
唐七：連載的時候還沒有，那時候頂多説文風很像，第一次應該是在2015年之前，但是那時候聲音很小，我也沒有太在意，因為我覺得那是一種誤傳，誤傳會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消失掉。從來沒有想到過它會發酵成那樣的一個規模，困擾我那麼多年。
每日人物：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更新的階段，你自己回覆網友時説過你在模仿《桃花債》和大風颳過？
唐七：怎麼講呢，那個時候我確實非常喜歡那本書。
每日人物：你看過幾部大風颳過的作品？
唐七：就那一本是完整看過的。
唐七是《桃花債》的讀者
每日人物：只看過《桃花債》？
唐七：對，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否認過我看過《桃花債》，無論我被攻擊的有多慘，我都從來沒有否認過。我看書蠻雜的，我也看很多類似的小説，比如《三言二拍》《西遊記》《洗冤錄》，我也是這些作者的粉絲。我本來認為這些事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沒有想到時隔多年之後，別人會用這樣的事情來非難我。
每日人物：當時為什麼會用“跟大風學的”、“大風門下的走狗”這樣的措辭回覆網友？
唐七：那時候我年紀很小，我覺得做人要真誠嘛，你喜歡這個書，你就説啊，你覺得你很喜歡這篇文章的文風，你也講啊，但是正兒八經抄襲是什麼？我認為它們之間還差着十萬八千里。
每日人物：你認為對於大風，你在風格和寫作方式上有模仿和致敬，但是和抄襲是完全兩個概念？
唐七：對。我曾經承認過模仿了文風，但這不是大家現在談論的抄襲。
每日人物：當時你有沒有用小號在大風颳過的連載下面推薦自己的小説，或者給她的小説打低分？
唐七：我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絕對沒有做過。
每日人物：但那時小説剛開始連載，就有這麼多粉絲了嗎？
唐七：那我沒法確定，也沒法證明。
每日人物：《三生三世》連載期間，曾經因為惡意刷分被晉江貼出警告，你知道這件事嗎？
唐七：這個我知道。刷分的話，比如説你很喜歡一個作者的作品，你可能就在下面不斷地給他打高分，這個可能就是刷分，我理解當中的刷分可能就是這樣。當時是有這樣一件事情，但是到底是誰刷分，我不知道是我的讀者或者還是其他的人，這個我也不清楚。
每日人物：你有沒有曾經嘗試過和大風颳過聯繫或者見過她，彼此對《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被質疑抄襲《桃花債》這件事做出溝通？
唐七：沒有，我們從來沒有見過。
每日人物：你有嘗試過和她聯繫嗎？
唐七：沒有。我認為她的態度也是很明確的。
每日人物：但編劇蔣勝男老師説你曾經託她去聯繫過大風颳過？
唐七：這個是十年前的事了，但是十年中這件事發酵成這樣，我一再希望我們能回到法律層面解決問題，但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所以真的沒有任何的聯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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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有網友曬出自制的《三生三世》和《桃花債》之間的對比“調色盤”，在這一比對中，兩部作品的相似細節羅列數十頁，此外還有48條“撞梗”——關於抄襲的爭論開始愈演愈烈。
網友整理的部分調色盤
在網友製成“調色盤”之前的2014年，《三生三世》的影視改編權便被買走，2015年年中，製片方公佈男女主角將由楊洋和劉亦菲飾演，自此，這部作品開始進入主流觀眾視野，它涉嫌抄襲的大討論也終於引爆網絡成為全民話題。
當時，唐七和大風颳過曾經分別發表聲明。唐七承認自己“模仿大風颳過的文風”，但堅決否認這是抄襲。同時，她還指責大風颳過藉此炒作：“你這麼中傷一個人，真的不怕遭報應嗎？”
大風颳過則把唐七的行為定性為“沒抄多少，就是用了點句子，有點套寫，拼了幾個人名。故事架構和背景體系，都跟我的文章差別很大”，但她同時也指出“T小姐的作風比較特別，一般抄襲的人，是默默抄完，很怕別人發現，事發之後不承認。T小姐則剛好相反，她是抄一點，然後大張旗鼓地發聲明。”
近兩年，《三生三世》的電視劇、電影相繼如期問世，唐七成為“和資本捆綁的人”，而大風颳過還是在耽美的小圈子中兢兢業業地寫文，這樣的境遇對比更激發了網友對唐七的聲討。
電視劇版《三生三世》
每日人物：《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電視劇和電影在改編的過程中，你分別參與了什麼工作？
唐七：沒有參與，在今年3月我要和我的經紀公司解約之前跟他們任何一方都沒有任何直接聯繫。
每日人物：但電影給你署名了編劇？
唐七：我沒有參與過。
每日人物：版權授權是通過經紀公司和他們談的是嗎？
唐七：對。因為我對自己的定位是一個創作者，太多去介入這些事情就沒有那麼多精力來寫作，而且我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專職作家。
每日人物：你從影視改編中獲得了怎樣的收益？
唐七：很多人覺得我是得利者，其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賺了多少多少錢，根本就沒有，所以我才覺得自己很無奈又無辜。興起IP改編風潮應該是這兩年，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電影和電視劇版權很早就賣掉了，根本沒有通過賣版權賺什麼錢，大家這麼認為，我其實蠻無奈的。
每日人物：從2015年開始，對抄襲的討論越來越多，越來越熱。有大量網友和讀者通過社交媒體表達了對於抄襲的憤怒，你是怎麼應對這件事的？
唐七：累積到現在，網上説唐七抄襲的話題在微博上的閲讀量是七億次，七億次啊！我覺得我只是一個作者而已，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走進公眾視野。
每日人物：所以，你覺得自己遭受了網絡暴力？
唐七：從2015年開始，就有人查出我的父母、朋友的身份，給他們打電話謾罵。我自己的微博私信和工作室郵箱逢年過節全部都是詛咒信息。我偶爾流傳出來一張個人的照片，就被PS成醜照，甚至遺照。我覺得我沒有做什麼錯事，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呢？我不是一個公眾人物，我也不是明星，沒有那樣的承受能力。我會千方百計地瞞住我爸爸媽媽，不想讓他們知道我遭受了這麼多，但我爸上網，他還是知道了，早上給我發了一個信息，説你要堅強一點。我父母都非常普通的人，真的不能遭受這些。
每日人物：你為什麼沒有在事情並不嚴重的時候出面把它解決，而選擇拖延到現在？
唐七：2015年全網傳我抄襲，我就應該站出來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但是當時沒有這樣做，對此我自己也非常後悔。當時是經紀公司認為出來回應只會讓事情更加擴大化。我當時情緒很重，寫了一個聲明，後來發現聲明人家不會信，最後事情還是朝着你無法預測的方向發展。我沒有辦法，就只有堅強，清者自清，以更好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無辜，所以我後來才去美國留學，在那邊好好地創作我當時的作品。但是今年發現你有更好的作品出來了，他們不會去看，甚至你的作品都會被連累。今年3月因為電視劇熱播，朋友跟我講這個事情已經很嚇人了，你得趕緊回來一趟，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原來這兩年這件事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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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9日早晨，唐七通過個人微博發表聲明，出具了由四川西部知識產權司法鑑定所出具的《著作權司法鑑定意見書》、由王軍律師團隊出具的《作品對比法律意見書》，以及編劇餘飛出具的鑑定報告，三者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並不構成對《桃花債》的抄襲。
唐七微博聲明中的鑑定結果
當天，恰逢四川九寨溝發生七級地震，而唐七在發佈鑑定結果時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四川人……此舉也激起了網友的憤怒，紛紛指責她蹭熱點。
在編劇餘飛看來，他做此次鑑定工作之前，受網絡上聲音的影響，一直對唐七抱着“有罪推定”，但最終通過提煉兩本書中15組人物關係、454個情節點和信息點、84條邏輯鏈、2條故事主線，進行逐點、逐條比對後，得出了沒有抄襲的結論。他表示，自己願意參與這次事件的目的在於——希望“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抄襲比對鑑定標準和方法”。
為了進一步自證清白，唐七表示自己非常希望被起訴，她甚至主動@大風颳過 ，表示如果對方願意起訴，她將主動為其承擔訴訟費。
在支持者眼中，這樣的態度是“坦蕩”，在反對者眼中則是“囂張”。由此，事件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製造了又一輪更大的爭論。
每日人物：為什麼會選擇在8月9日發佈《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沒有抄襲《桃花債》的相關機構鑑定結果？
唐七：這個鑑定報告我們經過反覆勘誤和校對，到8號才定稿。8號晚上看到地震的新聞時，我去諮詢過律師説要不要改時間，但是律師王軍説，我們的論證是很周全的，事實也是這樣，在法律上我們是有道理的，沒有必要回避，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在這樣的一個時間把這個東西發出來。
每日人物：在做鑑定之前，你和這些機構是怎麼溝通的？
唐七：我主動聯繫了西部知識產權司法鑑定所，他們告訴我，如果要做鑑定，他們是很公正的，做出來的結果不一定是有利於我，我接受了這一點。
每日人物：這些鑑定需要支付報酬嗎？
唐七：這肯定是需要付費用的，但都是按照相關的規定和標準付的，不存在別的利益關係。
每日人物：整個鑑定過程準備了多長時間？
唐七：我之前在國外留學，是3月底回國的，然後三方團隊就開始做這些工作，到現在為止四個多月的時間。
每日人物：你給鑑定機構提供的對比文本分別是什麼版本？有沒有做過加工和修改？
唐七：我也知道網絡有爭議認為我可以隨意修改送檢的文本，所以當時我們就很謹慎、很全面地提供了2008年我在晉江原創的文學網站上公開連載發表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這個版本，以及2009年1月瀋陽出版社出版的第一版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這本實體書，同時在合法的一個渠道上購買了2016年出版的大風颳過老師的《桃花債》，送給這兩個鑑定方，讓他們來鑑定。
每日人物：微博發出去之後，你有沒有關注網友的反饋？
唐七：我是不上網的。
每日人物：從來不上網？
唐七：2015年遭受網絡暴力之後，我就不上網了。
每日人物：那你身邊的團隊會不會去看？
唐七：我其實沒有團隊，有一個工作室，是為了註冊我的書的商標才成立的，現在由我的一個好朋友義務幫我打理，她會告訴我網上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所以我大概知道。
每日人物：有沒有想過以現有的材料依然無法説服網友？
唐七：有，但是你有什麼辦法呢？因為這是一個有罪推定，首先就推定你有罪，然後給你找了證明你有罪的很多證據出來，你要一條一條去反駁。我為了反駁這個做了幾個月的努力，我覺得我已經很有誠意了，我們做了詳細的版本，還做了供網友可視化的版本，但是發出來以後甚至網友都不願意去看一下可視化的版本，上來就説你這個不對，這個不行。但是我也沒有辦法，還是得繼續做下去，還是得用法律手段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不能就一直被這樣攻擊。
每日人物：對於你的鑑定聲明，大風颳過第一時間在自己微博進行了回應，評價“炒作也要有個限度”，對此你怎麼看？
唐七：這絕對不是炒作，因為我處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網上污衊我的話題 #三生三世抄襲#和#唐七抄襲#閲讀量是七億次，我從2015年就不敢上網了，誰會拿這種事情來炒作呢？這個事情不存在任何譁眾取寵的空間。
大風颳過的回應圖
|大風颳過微博
每日人物：為什麼會在微博上主動@大風颳過要求她起訴你？
唐七：我現在是非常痛苦的狀態，一心想要讓法律來對這個事情進行一個公正的裁判，一心想求網友不要再對我進行網絡暴力，如果法律允許的話，我真的很想自己去起訴自己，但這是不允許的，所以我才那麼積極地去做鑑定，但是最後大家還是將信將疑，所以這真的是很難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每日人物：你之前也有過被抄襲為自己維權的經歷，你對抄襲這件事怎麼看？
唐七：我始終認為創作是一個創作者的立身之本，應該堅決反對抄襲。如果一個創作者他習慣於抄襲，寫不出東西來，這個創作者就死掉了。但是對於沒有抄襲的這部分創作者，你用抄襲這個帽子扣在他的頭上，去為難責罵他，這無疑是對這個創作者進行一種謀殺，這也是不正確的。
補充説明：
在唐七公佈第三方鑑定結果證明自己沒有抄襲、並強烈要求大風颳過起訴自己抄襲時，同樣飽受被抄襲之苦的小説作者匪我思存也在微博發聲，以被抄襲者的身份表示——通過法律維權是一條很難走的路。“説幾句不該説的，口口聲聲説要大風颳過走法律程序，我就呵呵了，我這白紙黑字合同一目瞭然的侵權案，到現在起訴一年零四個月了，判了嗎？”
其實，《三生三世》的抄襲風波剛開始喧囂塵上的時候，也有讀者建議大風颳過通過打官司維權，大風則表示抄襲她的人太多，如果都一一起訴，她要付出極大的時間和金錢成本，“得睡在朝陽區人民法院的大門口，一邊要飯，一邊攢錢，天天上庭都上不過來。”
於是，針對唐七發布的鑑定結果以及在採訪中回應的內容，《每日人物》聯繫到金庸訴江南侵犯其著作權一案中金庸方代理律師牟晉軍，為“抄襲維權”之難做出了相關解讀——
1、唐七目前出示的三份第三方鑑定結果都不具有法律效力，在法律層面上，這些文件無法為唐七的行為進行定性。
2、法律中，沒有“抄襲”的概念，相應的正確説法是——是否侵犯著作權。而對於是否侵犯著作權的審判，我國遵循國際公認的方法——保護表達，而不是思想。所謂表達，是指作品的具體字句、寫作方式，而思想則指作品類型、主題等。舉例來説，前人寫愛情故事，不能阻止後人寫，同理，前人寫仙俠故事，哪怕這種故事是他第一個寫的，也不能阻止後來人寫同類型作品。但由於在具體司法實踐中，對於思想和表達如何區分，並不具有清晰明確的界限，因此，這也是很多被抄襲者放棄維權的原因。
3、編劇餘飛理想中的鑑定抄襲的標準方法，短時間內不太可能誕生，著作權侵權相關案件只能具體個案具體分析。
4、唐七並不需要逼迫大風颳過起訴自己，也不需要自己起訴自己，如果她對自己的行為有足夠信心，想通過法律給自己的行為定性，在司法上存在一個案由叫“不侵權之訴”，可以由她主動起訴指控她侵權的作者，要求法院認定她的行為是否存在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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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網友評論：
網友“安善伊柔”：抄襲還要説自己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