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温泉的雞蛋花

姚筱瓊

在臨高，我和美芳如同魚兒遊進大海，自由自在。

當晚，我們在酒店泡温泉，從一個泉眼泡到另一個泉眼，將所有不同香氣和温度的水池都泡了一遍。體驗不同的水温，使我們像孩子一樣由衷感到高興，彷彿就是這高几度或低幾度的水温，激發了隱退的童趣。

我們的歡笑，引得魚兒成羣結隊來襲。我很怕癢，看見魚羣就倉皇逃跑。我從來不知道魚可以在温泉中生存，我也完全不知道這羣魚是什麼品種，從哪裏來。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它們圍繞着我，像有人在驅動幻術。説實話，我害怕魚羣，害怕這羣靈動的生命前來啃噬我。

美芳不怕魚，經歷過魚兒在皮囊上啃噬和吮吸，骨骼筋絡得以舒緩。漸漸地，魚兒不再寵溺我，它們離開我，像一股氣體往高空升騰，在深邃夜幕中交織成各種結構複雜的圖案，就像璀璨耀眼的銀河系。

臨高的夜晚是屬於星空的。星空那麼大，那麼浩渺，卻很安靜，安靜得有些莫名其妙。只要抬頭看一眼，瞬間就會被它征服。接着，你會下意識在茫茫宇宙尋找月亮的存在，看見它，心頓時安然，反之則被一絲失落籠罩。因為，月亮一直是我心中隱藏的另一個歸宿。

夜幕下泡温泉感覺有種脱離現實的虛幻，一切景象與白天反差極大。夜色掩隱下的每一眼温泉，就像人體適温的一個卵細胞，將我們包裹，是這個世界上的完美存在。那些曾經的美好、憂傷、孤獨、寂寞，都像是離得遙遠的傳説和神話，第一瞬間佔據人的心情，根據需要產生各種情緒效應。就想這樣泡着，永遠泡着，嘴裏喃喃道：“温泉是屬於我的，而我是屬於一羣魚的。”

一個愛上黑夜與温泉的人，必然是受着傷痛的人。傷痛的靈魂和肉體浸泡在温泉中是失重的，要用力才能沉下去。想浮上來很容易，要沉下去難。浮上來不代表得到解脱，而潛心沉下去，必定會穿透黑暗，洞穿生命秘境。

椰子樹在晚風中不停地搖曳。雞蛋花比別處開得更嬌豔，散發出濃郁的花香和奪人魂魄的異域風情。臨高是熱帶季風氣候，高温多雨，光照充足，植物長得很健旺。在臨高温泉邊長大的椰子樹高大筆直，樹冠飄逸。它們用伸展和婆娑的舞姿，讓黑夜變得從容恬靜。一陣風吹來，椰子樹在沙沙聲中繪出一圈波浪，把我緊緊包裹，我的肢體在這個磁場中顯得更輕了，隨時要依賴雙手支撐大地才能穩住。

旁邊有個很大的池子，裏面有許多人泡着。我開始不想進去，後來被那裏的雞蛋花吸引，也進去了。我一進去就往花樹下湊。池子中央有座假山，山上盛開着酒紅色雞蛋花，花朵中央有一團金黃，清香撲鼻。紅色雞蛋花與白色雞蛋花樹形、樹葉、樹枝相同，藥用價值也相同，有清熱、利濕、解暑功效。聽當地人説，紅色雞蛋花是白色的變種，可以吃。

我在池中用力拍打水面，希望有花朵落入温泉，和我一起漂浮。但熱帶植物大多有一種強悍的生命力，雞蛋花也是如此，我啪嗒啪嗒拍了許久，才掉下一朵，泡在水中很久，比在樹上開得還要鮮活，散發出奇異的清香。

大概是這些年與植物接觸較多，我知道雞蛋花是夾竹桃科屬。剛來椰島對它很有興趣，平時多些耐心和觀察，發現它的花形、花束、樹葉，跟夾竹桃實在太接近了，回頭一查，果然就是。夾竹桃有毒，連宮鬥劇《甄嬛傳》都用上了這個橋段，我自然不敢造次吃它。這種心理，不明白究竟是怕死，還是出於對“夾竹桃”的敬畏。

起風了，花樹在搖晃中迅速墜落，一朵接一朵落入温泉，像極了一羣芬芳的靈魂在夜色中羽化。

美芳覺得在温泉中泡久了，有些消耗體力，便用手機掃碼，買了兩瓶酸奶。我們在池中一邊喝，一邊繼續泡。

美芳性格浪漫、散淡，是精神生活豐富的人。我們因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大同小異而一直相處無虞，而在稍微大一點的圈子，我一直存在社交恐懼和心理障礙。大家看似相處愉悦，彼此態度客氣，卻難以成為至交。隨着年齡增長，很少聽人講自己有多少彼此信賴、相互依靠、披肝瀝膽的朋友。有的圈子看似鬧騰，但事實上因為一點異見，或一句話的誤傳和誤解，那種建立在冰川上看似美麗的友情，瞬間分崩離析，土崩瓦解。我們因為背叛和離去而重建三觀認知的經歷還少嗎？看着一個個離去的背影，受傷的永遠是相信友誼天長地久，相信人情故我的人。

生活讓我們學會從現實中讀書，交友就是讓我們與有情懷者共情。我和美芳交往了二十年，我們都珍惜這份友情，共同努力使這份友情看上去和諧靜謐。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奇妙，平時不用每天上線，從不介入彼此生活，只是通過交談，便認識到彼此是一類人。她見過我耍小性子，我見過她鬧情緒，正因如此，更加深刻地理解對方，而不僅僅是本質相似。

我們遠離人羣，躲在花樹下的陰影裏各自喝着酸奶，説些“正題”。無非是我關心地問一下她愛人的病情，她聽我説些杜撰的、令人難以相信的小説情節。她從來不評價我的所作所為，也不認為我眼下的“分居和隱居生活”毫無價值，等同浪費生命。倒是覺得這樣很好。“過這樣的生活需要膽量，需要勇氣，更需要能力！”她這麼説。當然，她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因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緩衝內在的衝擊，正如她此刻的逃離也是因沒有什麼可以協調特殊情況下的緊張與壓抑。我們都是那種希望過得平靜一些，舒緩一些的人。但是，生活的風暴和痛苦卻如影隨形。有些時候，乾脆離開一段時間。如果離開能讓自己熬過去，也許會得到一種啓迪。

就像臨高的氣候變化使得植物生長豐饒一樣。

喝完酸奶，我們繼續像水葱泡在水裏讓身體逐漸變得柔軟，在水裏蓬蓬勃勃地抽出新芽，在夜色中悄然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