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的清晨,格雷格·特雷弗很早就到了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在紐約曼哈頓,那是整個城市中人口最稠密的行政區,想避免早高峯交通擁堵,特雷弗不得不早點從家出發。
在連續工作了近2個小時後,剛撂下和同事的電話,特雷弗想放鬆一下筋骨。他一邊在桌子後面拉伸腿腳,一邊欣賞窗外的風景,從北塔第68層窗外望去,恰好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上午8時46分,嘭的一聲巨響,特雷弗的休息戛然而止。
一架飛機撞向北塔,撞擊位置就在特雷弗上方20多層,撞擊帶來的衝擊力差點讓他直接栽倒在地上。隨後,特雷弗跟着同事開始緊急疏散,逃離求生。就在他成功逃離的11分鐘後,北塔倒塌。
不是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撞擊。
克里斯蒂娜·斯坦頓住在世貿中心6個街區以外,飛機撞擊大樓也讓她的公寓感受到了震動。斯坦頓説,“當時的場景就像在看一部可怕的災難片”。
20年前的場景,回憶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20年後的今天,“9·11”事件的影響依舊揮之不去。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想要把故事講下去。“其實,我們都是現場的目擊者,我們有義務向想要了解‘9·11’事件的人講述我們的故事,有義務解釋‘9·11’事件是如何影響了我們的生活。”特雷弗對斯坦頓説。
世貿中心倖存者對話“9·11”事件見證者。
【簡介】
格雷格·特雷弗(Greg Trevor):曾是紐約與新澤西港口事務管理局的工作人員,“9·11”事件發生時正在世貿中心一號大樓(雙子塔中的北塔)68層辦公。在他逃出大樓11分鐘後,大樓轟然倒塌。
克里斯蒂娜·斯坦頓(Christina Stanton):1995年起就是紐約市的一名導遊。20年前,她在雙子塔6個街區以外的公寓樓裏目睹了“9·11”恐怖襲擊事件的發生。
驚魂一刻 逃生中祈禱能再見家人一面
斯坦頓:我今年51歲,來自佛羅里達州,過去27年一直住在紐約市,是一名持證上崗的導遊。
“9·11”事件發生前,我們剛搬到距離世貿中心6個街區的公寓。我們的公寓在24樓,可以遠眺雙子塔。
“9·11”事件前,克里斯蒂娜·斯坦頓及其丈夫在其家中以雙子塔為背景的合照。受訪者供圖
特雷弗:你現在還住在那裏嗎?
斯坦頓:沒有,我已經從那裏搬走了。
我還記得9月11日早上,我在睡覺,飛機撞擊北塔產生的衝擊力讓我們的公寓跟着震動,我丈夫趕緊叫醒我。當時的場景就像是在看可怕的災難片。
我們不知道究竟怎麼了,隨後被疏散到巴特里公園(Battery park),人們竭力想看清楚發生了什麼。我們看到建築物上的東西在往下掉。還聽到了許多謠言,説飛機正在前往撞擊自由女神像的路上,還有人説飛機已經在時報廣場墜毀。
後來,被疏散到巴特里公園的人變得特別緊張,因為隆隆聲似乎響起沒完,感覺雙子塔隨時會朝我們而來。我想如果它縱向倒下來,一定會砸到在巴特里公園的人。
20年前,我只有31歲,我丈夫35歲,我們剛剛結婚,我們握着彼此的手,向對方告別。一方面,我感到幸運,我們都陪在彼此身邊;另一方面,我又很生氣,我們的生活剛剛開始,難道這就是終點了嗎?
特雷弗:我簡單聊聊我的逃生故事。當飛機撞擊大樓的時候,我先是聽到了一聲巨響,接着是爆炸聲,大樓有明顯的晃動,透過窗户我看到了火焰呈拋物線形落向街道,還有紛飛的紙張和破碎的玻璃。
幾分鐘後,我們聚集了工作人員想要通過樓梯逃離。下樓梯的整個過程大概花了1個多小時,一開始我並不害怕,只是覺得迷茫和懷疑。我們有定期的消防演習,所以整個過程還算比較平靜有序。
上午10點之前,我們走到了5層,突然又是一陣巨響,大樓晃動得非常厲害,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南塔已經倒塌了。樓梯間充滿了煙霧和灰塵,還有水從樓梯上流下來,大概有4英寸深。大概又下了一層樓梯,那時由於受到南塔倒塌的衝擊,緊急出口被堵住了,我們不得不再返回上一層。
當我被困在5樓的時候,我不知道我能否逃出去,我祈禱讓我再見我的家人一面吧,我在乎的只有這一點。後來緊急救援人員清理了出口,讓我們得以逃生,我們逃出後11分鐘,北塔就倒塌了。
實際上,當時大約有25000人被緊急疏散,但有人認為待在世貿中心的人必死無疑,還有人認為救援行動並不成功。每當想到有這樣的誤解,我就覺得很痛苦。
2001年的格雷格·特雷弗一家四口。受訪者供圖
面對淡忘 建議讓“9·11”成為全國交流日
斯坦頓:最近這些年,我注意到人們對“9·11”事件的記憶逐漸淡化。在我看來,人們似乎認為“9·11”事件的破壞只發生在16英畝(世貿中心遺址面積)之內,其中包括雙子塔、飛機。
“9·11”事件之後,2002年3月,我又開始做導遊工作。最初大家都同樣瞭解這個事件,聽説過這樣那樣的故事,大約是在“9·11”事件後的三四年,人們對“9·11”的瞭解突然減少了。
從那時開始,我在帶領學生參觀的時候,會先問他們對“9·11”事件瞭解多少。無論他們來自美國的什麼地方,他們的回答都離不開16英畝內的事。當我問他們聽説過“乘船救援”嗎?他們僅兩眼放空盯着我。(乘船救援是指雙子塔倒塌時,斯坦頓和許多受襲擊影響的當地居民乘船撤離到臨近紐約的新澤西州。)
我意識到,複雜的“9·11”事件中,有些重點沒有被關注到。在襲擊發生後,“9·11”事件很快變成了只有單一焦點、維度的故事,那些複雜的故事並沒有在美國為人所知。“9·11”事件本身的影響範圍被縮小了,我不贊成這樣,這是關於幾百萬人的大事。
特雷弗:你説得沒錯。
在“9·11”事件之後,我也曾帶領不同團隊、組織參觀世貿中心事故現場(Ground Zero)。其中一次,我帶着一羣來自中東的記者參觀。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們有一種焦慮、猶豫的情緒。我問他們是不是一切正常,其中一箇中東記者平靜又温柔地看着我,問“你恨我們嗎?”這句話讓我立刻哭了出來。
我當然不恨他,我並不因為“9·11”事件而恨從中東來的所有人,他們當然不須為此承擔責任。我們進行了一次非常深入的交流,他們也談到他們在美國的感受,以及他們因為出身背景而被遇見的人武斷評判。
這件事讓我開始思考,我們其實是作為一個世界團結在一起,共同克服“9·11”帶來的影響。
你剛才提到人們在淡忘。現在的問題在於,“9·11”事件將在未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被如何銘記?我發現,美國人並不善於紀念重要的日子。美國的節日不是被高度商業化,就是在人們的記憶中被逐漸遺忘。
從美國前總統小布什、奧巴馬開始,直到今日,“9·11”一直被認為是全國服務與紀念日,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服務,所以我的建議是,我們可以讓“9·11”成為全國交流日。
讓素未謀面的人,或是從未深談過的人能聚到一起。他們可以談論任何他們社羣關心的話題。談論他們在“9·11”事件中的經歷,就像我們這樣,或者可以討論其他重點議題。
如果我們能在某種程度上創造出來一個日子向這些人致敬,哪怕只是簡單地坐在一起聊聊,以此致敬犧牲的救援者和平民。如果我們能這麼做,這將幫助我們銘記這段記憶。
斯坦頓:好主意。
特雷弗:我還記得剛從大樓中逃出來的時候,我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完全、徹底地呼吸,呼吸沒有灰塵的空氣。我認為每一天、每次呼吸都是上天的饋贈。每次清晨起牀的時候,我都會想,我是多幸運才能得到這一切,因為許多人都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我們都是“9·11”事件的倖存者,這是我們共同的經歷,我們有義務向想要了解“9·11”事件的人講述我們的故事,有義務解釋“9·11”事件是如何影響了我們的生活。
20年後 人類應彼此相愛、互相幫助
特雷弗:“9·11”事件給我的創傷一直延續至今,我也將終生應對這種創傷。我説過許多次,我彷彿踏上了一個漫長的旅途,但無論我在這條路上走多遠,我都無法回到2001年9月10日,再也回不到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日子。
如今我正用一種哲學的態度看待我的生活。我肯定你也經歷過這些,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產生倖存者內疚,當你回想起這些事情,也會感到有陣陣悲傷襲來,尤其在每年的這個時候。
斯坦頓:是的。“9·11”也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生活的一切都與“9·11”有關,它徹底改變了我對未來的期望。
“9·11”事件之後,我開始問自己一些重要又困難的問題,我們想讓生活呈現出什麼樣子?我們工作是為了什麼?生活究竟關於什麼?
2019年,克里斯蒂娜·斯坦頓寫的《走出“9·11”的陰影》出版。受訪者供圖
我想許多人都會問自己這些問題,但也許要等到我們現在的年紀,等到50多歲的時候才想起來追問。在一定程度上,我很感激我們在年輕的時候,被推着思考過這些問題。
我記得在我向丈夫告別的那個時刻,我找到了生活中的兩種熱愛,一種是我的信念,另一種是我希望人們能記得“9·11”。這些事情給我個人以動力,也讓我更愛我丈夫。
特雷弗:是的,我理解你的感受,我對我妻子的愛也是這樣。直到今天,我已經在高等教育領域工作了17年。我總會和我的同事分享一點,那就是家庭永遠排在第一位,無論你做什麼,家庭永遠是第一位,你必須關心你的家庭,家是你的根基,這非常重要。
2021年的格雷格·特雷弗一家四口。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20年過去了,你們覺得如今美國或者世界更安全了嗎?
斯坦頓:這是一個全球化的世界,我們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被置於不安全的環境下。
特雷弗:我同意你的看法,總是有威脅存在。
我認為為了人類更多的福祉,全人類可以一起努力,克服任何挑戰。無論是“9·11”事件還是全球大流行病,我們應該主要關注逝去的生命,思考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和他們的家人,不只包括美國,還有世界各地的人。
斯坦頓:我認為全球是一個整體,彼此相互影響。面對自然災害、大流行病等,我們需要彼此相愛,幫助我們的同伴。
特雷弗:是的,(生活)總是有挑戰,總有一些事情需要解決,有一些疾病需要被治癒,有一些恐懼要克服。我認為我們有能力做到這點。
新京報記者 欒若曦 朱月紅
編輯 張磊 校對 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