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之北》有聲刊丨諦聽女兒腳步聲

中篇

母親是婦產科醫生。那天夜裏，120送來一名高齡產婦，伴有高血壓。全身浮腫，嘴唇發紫，心慌氣短，可是不到預產期，而且胎兒心音正常。是生產還是不生產？值班醫生拿不準，連夜把母親請去。為了保證孩子足月出生，母親指示值班醫生對症用藥，密切觀察。可是第二天夜晚，產婦突然出現抽搐。這在醫學上叫“子癇”，是婦產科最不願見的危險症狀。夜班醫生又一次把母親請去。她親自上手術枱，順利取出嬰兒。可是胎盤老化，剝離時引起大出血。

為了保證母子平安，母親3 天 2 夜沒離開產房。待產婦轉危為安，母親走出病房時，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母親因勞累和緊張過度，引起了腦溢血……

早晨，當母親醒來時，沒能見到女兒。不過等她準備了早點，收拾完房間，女兒就真地站在了她面前，給她帶來了沉重的腳步和一身的疲憊。

虹兒，吃了早點就睡覺去。

媽，我還有事。

現代醫學認為，睡眠不足，能引起交感神經抑制與興奮失調，造成植物神經功能紊亂。所以，睡眠不足是損害人體健康的重要因素，你們當護土的，值夜班多，補充睡眠是十分要緊的。我説的話，你們都聽到沒有？

母親進入了角色，此時她就是那個婦產科主任。自從父親去世後，她的精神症狀越來越嚴重，母親再也經不住任何打擊了。女兒趕緊應着：主任，我們聽到啦！

女兒走進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門鎖掀動的那聲響，很讓母親吃驚。這個家就是母親和女兒兩個人，平日睡覺，誰都不鎖自己的房門。這些日子，女兒沒有睡過囫圇覺，不是回來的很晚，就是半夜被叫走。女兒確實累了，就讓她鎖門安心睡吧。

母親生怕弄出什麼響動來，碗筷攤在餐桌上，不去管它；女兒的拎包躺在地板上，她不敢扶起或放到鞋櫃上。最討厭的是那個電話，哦，那個手機不知什麼時候它會響起來。她拿起毯子，把在充電的手機捂得嚴嚴實實，還有什麼發響的東西？噢，鬧錶。它每天早晨自動呼喚女兒。母親伸手去拿櫥櫃上的鬧錶時，手又縮了回來。秒錶的節律，和人體心臟的律動差不多，醫生治療失眠，就主張讓人聽秒錶的嘀嗒聲。

母親像只老貓，走路時用腳尖在廳裏行走，輕輕坐到沙發上，兩手掌心撫膝，聽神經像一條條信息高速公路，諦聽女兒睡覺時心跳的節律。女兒房間一直沒有動靜。母親就這麼一直靜靜地坐着。可是該吃午飯了，女兒早晨沒有吃什麼，她一定餓了，自己應該去做飯了。可是做飯吧，肯定影響女兒睡覺；不做飯，女兒醒了叫喊肚子餓怎麼辦？母親在猶豫。人一猶豫就走神兒，於是耳邊有兩個人的聲音：快做飯去，別把女兒餓着——你最好別動，女兒補足覺是最要緊的。

兩個聲音在耳邊響，母親沒有了主意，心慌，焦慮，手心冒汗。母親快撐不住了，恨不能癱倒在沙發上。

叮咚——門鈴響，是驚雷。母親警覺起來。叮咚——門鈴再響時，母親衝門縫外小聲問：誰呀？

陳大夫，是我，給你們娘倆送餐盒來了。母親聽得清楚，是馮姨，小區居委會的馮主任。母親開門。

馮姨把餐盒放到餐桌上，小聲問：閨女還在睡吧？母親點頭，馮姨説，讓她睡吧，我下午再來。

門把掀動，女兒從房裏出來説，馮姨,，您別走。母親看一眼女兒，驚惶得心口直跳。女兒那頭瀑布般的長髮，怎麼一下子沒了呢？是誰把我女兒頭髮剃掉了？像個要出家的尼姑！母親接受不了，想要開口問個究竟。可是女兒沒有理會，説，媽，你先吃，我和馮姨説幾句話。女兒把馮姨讓到房裏，關上門。母親並不關心飯盒裏的飯菜，她的心在女兒的房裏。

整整一個下午，女兒都待在家裏。她先是整理自己的衣服，然後整理母親的衣服。她把母親的衣服分四層放到衣櫃裏，分別寫上春夏秋冬；又把被子、褥子拿到陽台上曬了，放到母親房間。最後把母親的鞋一雙一雙地拿出來，破了的，扔掉；好的，打上鞋油，然後放進盒裏，擺到母親牀下。

女兒累了，休息的時候就看相片。她把相冊翻出來，一張一張地看，那裏有小學中學的同學，有護理學院的畢業合影，有醫院的同事，還有外出旅遊時與朋友們留下的倩影。當然，她看得最多的是爸爸媽媽的相片。她嘆息一聲，淚水注滿了眼眶。她將爸、媽和自己的那張合影照片抽出來，夾進自己的日記本里；又把自己認為最好的兩張相片嵌進兩個小相框，擺在自己的牀頭櫃上。

吃晚飯時，女兒上街買了幾個成品菜，拌了兩個涼菜，做了一碗湯，和母親吃飯。看到涼菜熱菜擺了一桌子，心裏好生奇怪，母親問，虹兒，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吧？女兒答，不是。不是媽的生日吧？不是。

女兒説，覺得好吃，您就多吃。吃完飯，我告訴您個好消息。什麼好消息? 母親把碗筷一推，擺出一副不告訴不吃飯的架勢，像個調皮的小姑娘。媽，聽話，先吃飯。吃了飯，我一定告訴您。母親聽話地拿起筷，端起碗，吃飯。女兒把母親愛吃的菜夾到她碗裏，哄着母親多吃。母親為了聽女兒的好消息，咽得快，嗆了。女兒用湯匙給母親喂口湯，説您慢點吃。

母親放下碗筷，興奮地説，虹兒，快跟媽説你的好消息。女兒照顧母親吃飯，自己沒吃幾口。她看母親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收回，理了下思路，説，媽，您知道咱們醫院先進護理組嗎？知道，就是你工作的二病區。您知道先進護理組的護士長是誰嗎？當然知道，母親驕傲地説，就是我的寶貝女兒。

女兒説，最近上級派我帶領護理組去執行任務，一個非常光榮而責任重大的任務，可能得一個來月才能回來。

啊，怎麼這麼長時間？你可是從來沒離開過媽的呀！母親十分驚訝。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女兒握着母親的手，斟酌每一句話：執行這個任務, 不是誰想去就去得了的，因為我們二病區護理組在全市有名。更重要的是，護理組有個優秀的護士長，而這個護士長又是兩個卓越醫生的女兒。媽，您説，要是您的女兒去不了，誰還能去得了呢？

母親點頭，淚水在眼裏打轉。虹兒，你們究竟去執行什麼任務? 女兒輕輕一笑，肯定是和我們護理組有關，又是力所能及的任務，您放心吧。媽，重要的是您要知道，這個任務不是誰都可以去的，只有您的女兒最合適。女兒見母親將信將疑，説，媽難道您不為女兒驕傲？

驕傲。母親撫摸着女兒的臉，我知道我的女兒很優秀。告訴你爸爸了嗎？女兒點頭，告訴了，爸爸同意我去。母親看着女兒説，真的，你沒騙我？只要你爸同意，我沒意見。母親側過臉，看一眼掛在自己房間裏丈夫的照片。

女兒吻着母親的手説，那好，媽，今晚我就走。啊！真的一會兒就走嗎？母親戀戀不捨，把女兒的手握得更緊。

媽，你不是同意了嗎？怎麼又——女兒見母親的眼淚湧出來了。她用紙巾擦着母親的淚，小心翼翼地説，聽説爸和你談戀愛的時候，就去了寧夏；您生下我不久，就去了內蒙。現在我出去個把月，您就捨不得了？那個時候，你怎麼捨得爸爸，捨得我？

那個時候，我年輕；現在老了，不想讓你離開我。母親哽咽着，聲音發顫。女兒沒有辦法，女兒別無選擇，只好堵氣地説，那好，我現在就去告訴院領導，就説我不願意去，把這個任務交給別人去吧！女兒轉身往外走。

虹兒！母親一把拉住女兒的衣角，就像當年女兒拉住母親的衣角一樣。求求你，別去説，我知道，這是上級的信任，完成這個任務，沒有比我女兒更適合、更優秀的人了。那，你就去吧!

媽！女兒一把抱住母親，四行熱淚匯流一起。

作者介紹：

張秋鏵，湖北仙桃人，現居天津，詩人、作家，先後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南開大學學習，著有長篇小説《捍疆衞土張自忠》《太陽半張臉》及中短篇小説集《煙雨南運河》《東湖窪之晨》，長詩《濤聲迴響六百年》等共計400餘萬字。融合荊楚文化和燕趙文化，創作風格大氣磅礴而又不失細膩婉約。

朗讀者介紹：

王健，原天津市河北區文化館副館長

【來源：天津市河北區文化和旅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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