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農民夫妻 跳舞成名陷入“網紅的煩惱”

由 公西成化 發佈於 綜合


夫妻倆跳舞的新聞登上熱搜後,家裏幾乎每天都有陌生人慕名而來。


範得多夫妻帶着二女兒和小兒子跳舞,大女兒和其他親友幫他們拍。A10-A11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這張照片拍攝於丈夫車禍後的兩年。受訪者供圖


夫妻倆經常在田坎旁邊的空地上隨時打開音樂跳舞。

  彭小英和丈夫跳“曳步舞”視頻登上新聞熱搜,面對“假夫妻”等質疑,彭小英説自己不生氣

  6月6日,兩個打扮入時的陌生女人走進了彭小英位於霞岙村的家。

  “哎呀!總算見到偶像啦,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合一支舞!”陌生人先開了口——那是下午兩點半,温州瑞安地區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彭小英沒好意思拒絕。

  自從她和丈夫跳“曳步舞”的視頻登上新聞熱搜後,手機裏每天幾乎要收到幾十上百個微信好友申請,還要應付數不清的從全國各地打來的電話。夫妻倆從沒見過這種陣勢。

  有人從外地趕來只為和她拍一張照片;嗅到商機的老闆輾轉找熟人想跟她合作;以前鎮裏從未見過面的領導也主動來家裏,讓她開直播幫忙宣傳;全國各地的記者們排着隊要採訪她;連過去只在電視裏看過的綜藝選秀節目也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突兀地闖進彭小英的生活。就像這天下午慕名而來拍攝的陌生女人一樣,光是跳舞的場地就換了三次。

  先是在彭家一樓的客廳,逆光,不行;正門口院壩的光倒是合適,但方位角度不行;又移到房子左側的一小片空地,跳了不到30秒,太曬了。

  最後,大家還是退回屋內,在堆放雜物的房間完成了一分鐘的合舞。陌生人這才露出滿意的表情,笑着和彭小英擁抱告別。

  這對農民夫妻因為突如其來的熱度,陷入“網紅的煩惱”——有人懷疑他們的農民身份,也有人追問彭小英丈夫曾遭遇車禍、患有抑鬱症的真實性,還有人在視頻下毫不客氣地留言:這是團隊包裝炒作。

  跳舞走紅

  “生活變複雜了,腦子轉不過來”

  星期六一大早,彭小英便跑去藥店,用白色塑料袋拎回一兜子藥。

  一夜之間,她的嗓子全啞了——就在前一天,她和丈夫接受了幾家電視台的拍攝採訪,前後接待11人。

  按照原計劃,這天上午杭州來的電視台要做採訪,也取消了。她實在太累,粉紅色的保温杯裏用熱水泡着胖大海,一到家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就趕緊上樓補覺,直到午飯前才醒來。

  彭家的午飯簡單,端上桌子的茄子、毛豆、空心菜、四季豆都是自家菜地裏種的,這幾天家裏進出的客人多,親戚們都過來幫忙下廚。

  菜剛端上桌子,村長就戴着鎮上管宣傳的幹部來了。幾句寒暄過後,對方講明來意,想讓夫妻倆幫忙推廣當地的農產品,並勸他們要抓住機會——“網上的紅啊、粉絲啊,就是這一陣啦。”

  過去幾十年裏,這個位於温州瑞安西部地區的村子從未像現在這樣被人關注,它所屬的馬嶼鎮,有點名氣的產業是製造眼鏡和鞋子。村裏的青壯年有的跑去外省做生意,有的進了本地鞋廠。

  今年受疫情影響,村子裏種的花菜滯銷,彭小英和丈夫範得多成了他人的指望——在抖音和快手平台上,夫妻倆的幾個賬號粉絲加起來超過314.4萬人,最高的一條視頻播放量是1164.9萬,是名副其實的“網紅”。

  彭小英不到1米6的個子,長及後背的頭髮染成了紅棕色,有時跳舞會紮成低垂的雙馬尾。她身形有些發胖,笑起來會露出一排大白牙,擠得眼角的皺紋形成一條條深溝。只要音樂響起,頭髮就跟着身體一起跳躍。

  範得多與彭小英相差五歲,體形偏瘦,比妻子高出半頭,皮膚曬得黝黑。大部分時候他是那個協助妻子的角色。

  客人走後,夫妻倆犯了難,“我倆字都不認識幾個,這些(帶貨)怎麼弄都不會啊。”他們小學都沒畢業,光是看懂網友在視頻下的留言,就要花費一些時間。連視頻裏的一些配文,夫妻倆也是請教孩子後再打上去的。

  這段時間裏,還有從未謀面的人通過電話、微信、短信聯繫他們,有想搞廣告合作的,有想讓她們加入團隊包裝造星的。夫妻倆搞不明白,便乾脆都拒絕了。

  他們從沒想到過自己的生活會因為跳舞的視頻被改變,總覺得現在這些事“腦子轉不過來了”,擔心分辨不清那些陌生來人的真實目的,更怕得罪對方。對彭小英來説,“生活變得複雜了。”

  就像半個月前在家裏第一次接到電視台的電話時,她和丈夫嚇得手發抖,“哎,還以為是犯了什麼錯,是不是跳舞不讓用毛阿敏的那首歌《渴望》,人家找上門了。”

  家庭日常

  打工、挖筍、摘楊梅,努力賺錢養家還債

  6月7日的下午,是這段時間以來家裏少見清閒的時刻。

  不跳舞的時候,還有好多農活要等着幹。彭家父女坐在門口剝毛豆,一顆一顆的嫩豆子從毛茸茸的綠殼裏被擠出來,跳進一旁的塑料筐中,對農民來説,這些作物蔬果過去是生活中的重頭戲。

  門口那台花3000元買的藍色電動三輪車,幾乎是家家户户的標配。在只能容納一輛車通行的村中主路,這輛三輪是往返田地與家中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鋤頭、水桶、橡膠鞋都能塞進後面的車斗裏。

  想跳舞時,兩口子便把便攜式音箱往車斗裏面一放,騎着小車便走,田坎邊、老屋前、文化廣場的荷花池旁都曾留下他們的足跡。

  彭家有8畝地,年頭好的時候,那些成熟的玉米、稻穀、黃瓜和花菜能為家裏帶來三四萬的收入,但農民靠天吃飯,每年到手的錢並不固定。

  彭小英和丈夫、孩子、父親、嬸嬸(父親後來找的老伴兒)同住在村裏的一棟2層小樓裏。

  在村裏,彭家的生活條件算是中等。過年前,房子剛花了七八萬元裝修過:客廳鋪上了光亮的瓷磚,牆面也貼上帶花紋的板,新換的金色大門嵌着菱形綠玻璃,樓上的卧室裏換了木地板,家裏的餐桌、沙發、牀、櫥櫃,也都重新置辦過。錢是彭小英的哥哥出的。事實上房子是彭小英父母的,夫妻倆只是居住在這裏。

  為了增加收入,彭小英和範得多曾想去瑞安的私人鞋廠打工,一個月大約能掙到四五千元的工資,但今年的疫情讓那些做外銷生意的鞋廠一下失去了訂單,工人們也找不到活兒幹。

  有長達十幾年的時間,彭小英和丈夫是在外打工度過的,大女兒出生後的第二年,他們便去了雲南昆明,後來又輾轉到山東東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老家。直到二女兒快要上三年級的時候,全家人才搬回村裏,算起來也不過四年時間。

  彭小英説,村裏許多人家其實都借了外債,日子並不好過。夫妻倆過去做服裝生意也賠本欠錢,原本他們會過着和村裏大多數家庭相似的生活,種菜、挖筍、摘楊梅,努力賺錢養家還債。

  過去幾年,跳舞也成為了兩人生活的日常習慣。其實,要在村裏的田坎邊成功錄下一段全家人跳舞的視頻,並沒有想象中簡單。

  突然經過的三輪車、從對面走來打招呼的熟人鄰居、手機連接音響的聲音變小、舞步跳錯配合不對、地面上硌腳的石頭、突然下起的雨,都會成為中斷拍攝的原因。有時一段舞蹈反覆跳上十幾遍也是常事。

  他們的舞蹈是近些年風靡的曳步舞。彭小英第一次看到這種節奏感強烈、腳部動作變化快的舞步時,便着了迷。最開始只是自己跳,後來想拉着丈夫一起,“讓他鍛鍊鍛鍊,也能放鬆下心情。”範得多並不情願,“哪有大男人去跳舞的,不去不去。”

  彭小英還是堅持,“你不跳,那你去看我跳。”連着看了幾天,範得多也跟着嘗試。彭小英還記得那天晚上回家,丈夫告訴她,“我跳舞出汗了,感覺身體挺舒服。”

  連着兩個月夫妻倆每天都去,早晨跳,晚上也跳,丈夫還迅速瘦了下來,兩人不放心,又去醫院檢查血壓、心臟功能,醫生告訴他們,“你倆一切正常。”

  遭遇車禍

  “那時,他眼裏沒有光”

  如果不仔細盯着範得多的臉看,很難發現他的下嘴唇與下巴之間,有一個“7字形”隱隱的長白線,那是十幾年前一場車禍留下的痕跡。

  那時,他與妻子從家鄉去到雲南昆明打工,彭小英在老鄉開的一家鞋店上班。彭小英至今記得,一天下午六點左右,她接到一通電話,“問我有沒有空,説我老公‘有點不舒服’送到醫院去了,讓我去一下。”

  等她趕到醫院,才被醫生告知是需要手術簽字,狀況遠比她想象的糟糕得多:範得多三顆下門牙全部撞碎,嘴裏也被劃出一道大口子,滿嘴是血。

  “當時我的雙腿感覺一下就‘癱了’,站不住了。”彭小英説,丈夫與其他三位朋友駕駛着小車,被一輛大貨車從車身撞來,坐在司機後座的範得多成為受傷最重的兩人之一。

  手術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彭小英覺察到丈夫有些不對勁。

  他的左耳在車禍後失去了聽力,總感覺自己耳朵裏有機器“嗚嗚嗚”的聲響,吃飯的時候有,睡覺的時候也有,24小時不斷。

  丈夫原本是個愛説愛笑的人,那段時間時常沉默,有好多次彭小英發現他坐着自言自語,“耳朵響、車子來,耳朵響、車子來。”

  長期失眠引來的煩躁感,讓範得多覺得自己“快瘋了,好幾次都想跳井、跳樓算了”,有些時候家人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只有打120求救。

  感覺最不對勁的那天晚上,彭小英半夜醒來發現丈夫不在牀上,她趕忙尋來親友分頭去找,接近凌晨兩點,家人才在一個廣場的花壇邊找到了蹲坐在那兒的範得多。

  妻子帶着他又去了醫院,先是掛了精神科,醫生提醒她應當去看心理科。在瑞安市人民醫院,範得多被診斷為抑鬱症,家人還帶着他去過山東的醫院,最遠跑到了北京,得到的診斷結果都差不多。

  至今家中還遺留了一些當年沒吃完的藥盒。這些名為“鹽酸帕西汀片(賽樂特)”“奧氮平片(再普樂)”的藥物,適應症為:抑鬱症、強迫性神經症、驚恐障礙、社交恐怖症、精神分裂症、中重度躁狂發作等。

  對彭小英來説,那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

  23歲的大女兒丹丹記得,那段時間媽媽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害怕別人的議論帶來壓力,無論是車禍還是患病,彭小英也只告知了家族中極少數的幾位近親,不少親戚都是最近看到新聞,才知道原來兩口子還經歷過這一遭。

  車禍後兩年,彭小英帶着丈夫去馬嶼鎮附近的一個廟裏拜佛,夫妻倆讓人幫忙合了一張影。照片模糊,丈夫攀着她的肩,直直看向前方,女人笑着舉起右手比了一個“耶”。

  “你看,那時他眼裏沒有光。”彭小英坐在小木凳上,拿着手機裏的照片邊看邊説,“他是一家之主,家裏的頂樑柱出了事,我和孩子怎麼辦?”

  範得多出車禍後,彭小英的微信暱稱改成了“再怎麼煩惱也要對別人微笑”。後來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才得知妻子這句話的寓意:對每一個來看望的人都微笑,要讓丈夫看不出來臉上的悲傷。

  網友質疑

  “和那些最苦的日子比,這些算什麼呢?”

  跳舞給他們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喜事:範得多跳了幾年舞之後,身體變好,心情也舒暢,儘管沒到醫院去做複查診斷,但他已經完全不同於抑鬱症時期的狀態,變得開朗健談,也不用依靠藥物入睡。

  頭兩年,夫妻倆在廣場跳舞有些小名氣,好多人想跟着他們學,一年一個人象徵性地給300元的辛苦費,後來偶爾有表演場合需要舞蹈的,也會找上門,一場表演按人頭給點心費,1個人50元。

  最開始,村子裏也有些閒言碎語,“有這個工夫去跳舞,累死了都,還不如在家休息。”夫妻倆也不管這些聲音,還是接着跳。

  事實上,跳舞對彭小英夫妻來説,其實花不了多少錢。除了在網上購買的兩個可以隨意拖着走的外放音響,跳舞前需要做的準備,就是提前在保温杯裏灌上一壺水。

  家裏的老人身體還算健康,大女兒懂事,當了舞蹈老師後從未要範得多夫妻倆操過心,老二、老三上學只有生活費的開銷,一個月不到一千元。全家人的吃喝基本都能自給自足,沒有額外的物質花費。

  早在兩年前,彭小英陸陸續續在網上發佈跳舞的視頻。有時是夫妻倆一起,有時是與二女兒、小兒子四人一起,跳舞的地點一直在變換,從公園到親戚家的小區,從白天的廣場到晚上的橋下。

  直到今年4月初,兩人在疫情裏因為無聊,自編自跳了一曲毛阿敏的《渴望》,背景是在範得多的老宅前,丈夫穿着上世紀70年代老漢常穿的藍色外套,腳上踩着綠色解放鞋,頭上還戴着竹編的斗笠。

  視頻發出去後的那天晚上,他倆的賬號裏一直顯示99 的新消息,粉絲數不斷往上翻。至今,夫妻倆也沒完全搞明白那條視頻為何走紅,只記得兩人興奮地看手機到深夜還沒睡,“從來沒有這樣過,就像突然下大暴雨似的。”

  範得多隻能看懂一些簡單的字,一些網友的評論需要通過孩子的轉述,“看了評論,越來越開心,越來越有動力,覺得自己心情很好。”

  但隨之而來的是質疑聲。在那些跳舞視頻裏,他倆放得開動作幅度也大,身體跟着節拍的律動感擺動,沒有一絲拘謹和害羞——這讓他倆看起來和傳統印象中的農民差距很大——這也讓不少網友覺得他倆是“假農民”,懷疑他們的真實身份是“舞蹈老師”。

  早期跳舞時,他們經常穿着看起來很潮流的運動服套裝,全家都是統一的黑色、紅色、白色或綠色,腳上運動鞋的logo也是知名運動品牌。這些畫面在他們走紅之後,成為網友質疑他們真實身份、包裝炒作自己的證據之一。

  “這些衣服,都是我大女兒給我們買的,鼓勵我們跳舞,説這樣穿年輕好看。”範得多覺得委屈,“45元一雙,你説是不是真的?”大女兒丹丹在瑞安市裏一家舞蹈工作室當爵士舞老師,她幫父母註冊了視頻賬號。

  還有網友説他們轉變風格後的服飾是刻意打扮。範得多不否認衣服都是從衣櫃裏特意翻出來為了跳舞穿,“在農村誰家沒有幾件舊衣服,雖然穿了很多年了,但沒破也就一直放着不扔,哪裏需要去外面買。”

  在那些“假夫妻”的評論之下,彭小英説自己不生氣。她指着中間的茶几回答,“就像你我之間隔着這個桌子,他們高興就讓他説,沒事。”

  彭小英還記得那時為了讓丈夫心情好一點,陪他跳舞跳到自己的腳部受傷,有一天早上醒來後,她已經腫痛得無法挪動,從二樓卧室下到一樓客廳的每一步,她都是坐在樓梯上,一級一級地挪下來。

  “所以啊,和那些最苦最難過的日子比,現在這些又算什麼呢?”彭小英這樣勸自己。

  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