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鎮位於獨蘇山的山腳下,鎮上有十多家藥鋪,但生意最紅火的還要數“永泰藥鋪”。藥鋪的掌櫃叫貢永泰,不僅醫德高、醫術精湛,而且,還有一手獨門絕技——治療蛇傷。
獨蘇山山高林密,多毒蛇,經常有人被毒蛇咬傷,傷者被抬到“永泰藥鋪”,貢永泰一出手,立馬是藥到病除。貢永泰的這一手獨門絕技,是祖傳秘方,丸藥和湯劑的配製,都是由他親手在暗地裏操作。上百種草藥被徒弟們從山上採下來,貢永泰立即把幾道門反鎖,緊閉窗户,獨自一人配方和熬製,從不讓外人蔘與和靠近。
這天一大早,吃罷早飯,貢永泰泡好一壺茶,在院子裏坐下來,悠然地看徒弟們忙活。剮喝了幾口茶,突然,“砰”的一聲,院門被人踹開了,闖進來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後面跟着個漢奸翻譯官。
翻譯官走上前來,衝貢永泰齜牙一笑,蹺起大拇指往後一比劃,説:“貢先生,太君石原少佐被毒蛇咬傷,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鬼子在騰龍鎮燒殺搶掠的暴行,貢永泰是親眼所見,心裏早已恨之入骨,本來不想去,但看看鬼子兵那晃來晃去閃着寒光的刺刀,知道惹不起,只好叫上一名徒弟,背起藥箱,跟着翻譯官出了門。來到鬼子駐騰龍鎮司令部,果然看見石原被毒蛇咬傷,躺在牀上,一條腿腫得烏黑髮亮,已經是昏迷不醒了。
原來,鬼子佔領騰龍鎮這個戰略要地之後,決定在獨蘇山上構建永久性工事,長期駐守,這事交給了石原負責。石原在山上督察工事進度時,被毒蛇咬了一口。
貢永泰查看了一下傷勢,他知道,石原這是被獨蘇山上最毒的一種蛇——“獨蘇半步倒”咬傷的。貢永泰心中有數了,舉起手中的茶壺,輕輕地呷上了兩口。那壺,是上等紫砂壺,也是祖傳的,貢永泰嗜茶,整日壺不離手,因此,這把紫砂壺已經被手掌打磨得油光發亮。
翻譯官急得頭上直冒冷汗,氣勢洶洶地吼:“快點,治不好,小心你的腦袋!”
貢永泰並不着急,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舉起手中的紫砂壺,又慢悠悠地喝上幾口,細品,然後才從藥箱中取出一顆自己秘製的丸藥,那丸藥有板栗大小,放入口中嚼成糊狀,敷在石原的傷口上,緊接着,再從一個瓶子裏倒出一碗湯劑,撬開石原緊咬的牙關,灌了下去。不一會兒,只見腫得發亮的傷口處,紫黑的淤血漸漸往一塊聚攏,貢永泰立即用一把利刀,在傷口上劃出一個十字形的刀口,蛇毒伴隨着紫黑而粘稠的淤血立馬流了出來,傷口竟也慢慢地消腫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見石原肚子裏一陣陣咕咕嚕嚕亂響,哇哇吐了幾口黑黃的污水,甦醒了過來。隨後,貢永泰留下幾副中藥,告訴翻譯官,服了這幾副藥,病人兩三天後就可以康復如初了。
翻譯官非常高興,拿出幾塊銀元,貢永泰用手一擋,不冷不熱地説:“在我眼裏,石原不過是個普通的病人,救他,只是一個醫者的職責和本能而已;你這錢,太髒,還是留着給自己買點良心吧!”説完,拂袖而去。
回去後,貢永泰一連幾天都是心神不寧、坐卧不安,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果不其然,這一天,鬼子翻譯官又來了,這次,翻譯官非常客氣,點頭哈腰地把一張請帖遞給貢永泰,告訴他,石原少佐請他赴宴。貢永泰猶豫了半晌,最後橫下一條心,覺得福也好、禍也罷,終究是躲不過的,只好跟着翻譯官去了。
石原已經康復,在司令部裏擺了一桌酒席,見貢永泰進來,急忙迎上前去,雙腳“啪”地一併,衝貢永泰恭恭敬敬地鞠了幾個躬,説:“貢先生,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貢永泰擺擺手,淡淡地説:“不必感謝,治病救人乃貢某的本分。”
石原把貢永泰讓到首席,然後命令翻譯官倒酒。貢永泰舉起手中的紫砂壺,説:“貢某從不飲酒,只喝茶。”石原請他吃菜,貢永泰看看滿桌的雞鴨魚肉,也搖了搖頭,説:“太油膩,調料太重,貢某實在無法下嚥啊!”
石原“哦”了聲,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貢永泰。
其實,貢永泰説的這是實話,他一生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辛辣刺激食物,沒有其他愛好,只喜歡喝茶,而茶葉,最鍾愛的是“獨蘇毛峯”。這茶,產自獨蘇山的山頂,那裏有幾十畝茶園,整日浸潤在雲蒸霧繞中,茶質好、香氣醇,泡的時候再加上幾朵幹野菊花,滋味分外獨特。
場面有些冷,為了活躍氣氛,石原舉起酒杯説:“那麼,就請先生以茶代酒,乾兩杯,我們交個朋友。”説完,他接連幹了幾杯酒,而貢永泰呢,卻坐在那裏沒動,冷着臉,一聲也不吭。這讓石原十分尷尬,也非常惱怒,心中的火苗子騰騰地往上躥,但他忍住了,豎起大拇指,依然面帶微笑地説:“你的藥方,太神奇、太偉大了!聽説是祖傳秘方?”
一聽這話,貢永泰心中一驚,他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石原又幹了兩杯酒,然後“砰”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拉下臉,嚴肅地説:“為了大東亞聖戰,貢先生,請把這個祖傳秘方,交給我們!”
石原説,獨蘇山多毒蛇,在山上構建工事和駐守時,經常有士兵被毒蛇咬傷,有了秘方,他的士兵隨時可以得到救治。當然,石原的主要目的卻沒有説,日本已經入侵了整個東南亞,那裏的原始叢林中多蛇蠍毒蟲,大量日本兵被咬,非死即傷,非戰鬥減員很大,如果有了這個神奇的秘方,石原獻給主子,肯定是大功一件,肯定會得到上司的賞識和重用,肯定前程輝煌啊。
石原走到貢永泰面前,説:“交出秘方,我的許多士兵的生命就有了保障,而對你來説,不僅是件功德無量的事,同時,你也會成為我們大日本皇軍的功臣。當然,我們也會大大的有賞!”石原衝翻譯官一擺手,翻譯官立即捧出一包沉甸甸的銀元,“咣噹”一聲放在桌子上。
石原拍拍貢永泰的肩膀,説:“這是兩千大洋,足夠你下半輩子享用了。”
貢永泰的頭上佈滿了冷汗,臉憋得通紅,實在忍無可忍了,“呼”地站起來,決然地説:“不行,這秘方,我死也不能交!”
“為什麼?”石原故作驚訝地問。
貢永泰衝空中一拱手,大聲説:“我祖上立下規矩,這個秘方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否則,死後不僅不能入祖墳宗祠,還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這是實話,貢永泰祖上確實定下了這麼個規矩,並且讓傳承的子孫發下毒誓遵守,不得違犯;當然,更重要的是,貢永泰知道一旦把秘方交給日本鬼子,無疑就是在助紂為虐,就是個遭萬世唾罵的漢奸賣國賊!
石原哈哈大笑,告訴貢永泰,這個,他已經調查過了,的確屬實,但是,你貢永泰已經五十多歲,老伴早已過世,膝下無兒無女,秘方傳給誰呢?所謂的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豈不是一句空話?雖然收有徒弟,但畢竟也是外姓人,如果傳給他們,同樣也是壞了祖宗的規矩。這一點,倒真是觸到了貢永泰的痛處,但石原卻不知貢永泰早有打算,他收了十多個徒弟,準備在自己晚年的時候,把其中一兩個品德好、忠誠老實的徒弟收為義子,把秘方傳下去,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個治病救人的秘方,在他的手中失傳。
聽完石原的話,貢永泰下定了決心,咬着牙説:“這件事,不勞石原先生操心。我就是死,也要讓祖傳秘方爛在肚子裏!”
石原調查過,這個神奇的秘方確實只有貢永泰一個人知道,他瞪起眼睛兇狠地盯着貢永泰,繞着他踱來踱去,冷冷一笑説:“這麼貴重的秘方,要爛在你的肚子裏就太可惜啦!想死?沒那麼容易,我相信,你一定會交出秘方的!”石原早就沒有了耐心,大吼一聲:“來人!”
立即,有兩個日本兵架着—個踉踉蹌蹌的村民衝了進來。石原説:“貢先生,這個村民的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了。”
貢永泰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石原抽出雪亮的指揮刀,一揮,那個村民慘叫一聲,身首異處,鮮血濺了貢永泰一身。石原一邊用毛巾慢慢擦拭着指揮刀上的血跡,一邊惡狠狠地説:“你不交出秘方,我就每天殺一個騰龍鎮的村民,直至殺光為止;今天這是第一個!你的,回去清醒清醒,好好想想。”
貢永泰腳步踉蹌、神情恍惚地回到“永泰藥鋪”,面色蒼白、滿身血跡,徒弟們見了大驚失色,紛紛圍上來,問他怎麼了。貢永泰沒説話,只是長嘆一聲,進了屋,緊緊關上門。
第二天,一個徒弟驚惶失措地跑進來,喊:“師父,快去看看吧。”貢永泰出去,就看見門前的那棵大樹上吊着一具村民血淋淋的屍體,翻譯官站在旁邊,大聲地宣佈:“貢掌櫃,這是第二個。石原太君説了,如果你膽敢逃跑,他定會把騰龍鎮殺個雞犬不留!不過,你能逃到哪裏?皇軍的勢力很大,你無處可逃呀!”
這個時候,整個騰龍鎮空前的恐慌起來,人人自危,大家知道,以石原兇殘的本性,他是説到做得到的。
昨晚,貢永泰一夜沒睡,已經打定了主意。他默然關上大門,把徒弟們召集過來,拿出十多個包袱,告訴他們,自己大難臨頭了,這些是他的終生積蓄,分發給大家,各自逃難去吧。日本人調查過,徒弟們是不知道秘方的,同時,不為難他的徒弟,也將是貢永泰向石原交出祖傳秘方而提出的唯一條件。
遣散徒弟後,貢永泰換上一身新衣服,泡好茶,端着那把祖傳紫砂壺,來到石原司令部。石原正牛皮哄哄地端坐在椅子上,見貢永泰進來,呵呵一笑,説:“貢先生,我等候多時了,秘方呢?”
貢永泰一指自己的腦袋,説:“在這裏!”
翻譯官急忙拿來紙和筆,貢永泰開始默寫秘方
秘方寫好後,石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立即讓翻譯官帶人去鎮上的藥鋪裏,照着藥方把所需的草藥抓回來,命令貢永泰現場熬製。不一會兒,貢永泰就把丸藥和湯劑熬製好了。
石原非常狡猾,仔細地查看了許久,然後一揮手,幾個鬼子立即架着一個騰龍鎮的村民進來,從鐵籠子裏抓出一條“獨蘇半步倒”,在那村民的腿上咬了一口,村民驚恐地慘叫一聲,片刻就昏了過去。
石原指着那村民,説:“你,用剛才制的藥,治療他。”
貢永泰早料到石原會有這麼一手,他端起紫砂壺,悠然地呷了兩口茶,然後,開始熟練地為那村民治起了蛇傷。一個多小時後,村民就慢慢甦醒過來,沒啥大礙了。
這下,石原徹底相信了,使勁拍着貢永泰的肩膀,興奮得連聲説:“神奇!良民!我要大大的獎賞你!”
貢永泰推開石原的手,不屑地説:“不必了。貢某把祖傳秘方交給你們這些強盜,辱沒了祖宗、辱沒了族人,已經沒有顏面活在世上!”説完,從懷裏掏出一粒藥丸,塞進口中,喝了一口茶,嚥下去,然後,將那把祖傳紫砂壺“啪”地摔得粉碎,隨即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石原還是很佩服這樣剛烈的中國人,命令安葬貢永泰,然後帶着秘方去上司那裏邀功去了。
石原把秘方説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上司不信。情急之中,石原決定親自證明一下秘方的神奇功效,他用一條“獨蘇半步倒”咬了自己一口,然後,命翻譯官為他治療。
翻譯官依照葫蘆畫個瓢,按貢永泰的方法為石原療傷。上完藥,他腆着肚子、胸有成竹地站在旁邊,等待石原甦醒。但是過了很久,也沒有動靜,翻譯官彎腰一看,嚇傻了,石原早已一命嗚呼了。上司大怒,親自審問翻譯官。翻譯官原原本本地把過程講了一遍,然後不住聲地説:“這秘方……沒錯呀?不對,究竟錯在了哪裏呢?……”
貢永泰已死,無處追查,且死無對證,上司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翻譯官身上,一刀劈了他。
不久,在遠離騰龍鎮的地方,又有十多家新藥鋪陸陸續續開張了,藥鋪的掌櫃們都有一手治療蛇傷的獨門絕技,而且,他們還有—個共同的特點:喜歡喝茶,整日手裏捧着一把紫砂壺。
這是貢永泰的徒弟們。
石原和翻譯官到死也不明白,這錯究竟是出在了哪裏。其實,秘方的神奇之處,就是它有三味藥引子:高山茶、野菊花和乾淨唾液。有了這三味藥引子,蛇藥的功效才能發揮到極致。貢永泰收徒弟時,規矩很多,第一個就是:終生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辛辣刺激食物,目的就是為了保持口中唾液的清純。治療蛇傷時,口中蓄積唾液,再噙幾口茶水,把丸藥嚼成糊狀,敷到傷口上;灌湯劑時,也把紫砂壺裏的茶水,不經意間倒入傷者的口中。在局外人看來,這,不過是個方便送服湯藥的小動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