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美國散户和做空機構的對壘事件引發巨大關注。散户們在兩週內將“遊戲驛站”（GameStop，股票代碼GME）公司股價抬升了1600%，華爾街空頭遭受重創，愈戰愈勇的散户還在將目標轉移至白銀等市場。不過散户抱團股在本週普遍大幅下跌，美國時間2月1日GME收盤價下挫三成，現貨白銀的價格也有所回落。2月2日GME股價大跌60%，近兩個交易日股價累計下跌約90%，已經從300美元以上降至90美元。AMC、高斯電子均跌超40%。
“逼空”事件是怎樣發生的？對市場生態將會產生哪些影響？在中國是否可能發生散户對抗機構的現象？2月2日，新京報貝殼財經邀請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副院長、鑫苑金融學講席教授張曉燕，東北證券首席經濟學家付鵬，北京林道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合夥人趙林進行連線討論。
張曉燕主要研究領域包括量化投資和國際金融，付鵬曾任職雷曼兄弟，趙林曾擔任華爾街對沖基金的基金經理，二人均有十年海外對沖基金經歷。
散户為何能推動股價快速上漲？
期權工具的加速效應
新京報貝殼財經：為何散户能夠推動GME股價快速上漲？
趙林：有三重原因疊加，一是空倉量太大，二是股票本身流動性較差，三是賣空虛值認購期權的加速效應。
根據S3Partners的數據，上週GME的做空比例已經達到140%，也就是説做空股數已經超過流通股本。空倉倉位（ShortInterest）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以往有很多案例，當空倉太多的時候的確非常容易產生擠壓。
股票上行對空倉的風險也很大，因為股價上行是無限的，這對於空頭來説就意味着風險是無限的，這與買股票還不一樣，因為買股票可以長期持有，空倉很難。與此同時，空倉是有一定成本的，尤其是較難融券的票，成本非常高，GME這隻股票的融券成本應該是非常高的。
更重要的是流動性的問題，如果做空一個流動性非常差的標的，當事件來臨的時候是很難平倉的，因為流動性不允許。就算做空者有意願去平倉，但是市場上買賣價差非常大，在量大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平倉。從GME這個案例上來看，散户不需要很大的資金量就可以把機構擠爆，主要是因為140%的做空比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另外，還有虛值認購期權這一工具的影響。在GME這一事件中，散户購買的是看漲期權，趙林解釋道，漲或跌的市場方向不是完全由看漲期權決定的，但是其股價上行速度之快，是由期權工具的使用導致的空頭擠壓產生的。
當散户買入虛值認購期權，尤其是快到期的虛值認購期權時，他的做市商或者是對沖基金這樣的金融機構可能就成為被迫的賣方。當市場標的開始上漲的時候，賣出期權方的槓桿會逐漸增大，當標的持續上漲，風險會像滾雪球一樣增大，唯一對沖風險的方法是把空的認購倉位給買回來。最近GME認購期權隱含波動率達到700%以上，這是非常高的，納斯達克指數的隱含波動率僅20%多。機構完全是從風險處理的角度來進行的這些交易，由此發生不計成本平倉的現象。
付鵬：此次事件中，Reddit論壇WallStreetBets分區的散户們通過購買看漲期權，將被很多機構看空的GameStop股價從不到20美元抬升到300美元以上，短期內造成軋空（shortsqueeze），又稱擠倉、逼倉。
股票市場的擠倉其實很常見，2008年大眾汽車擠倉是一個比較有名的例子。2016年以後，傳統對沖基金的投資組合裏，做多和做空是同時存在的，所以很多基金會去配置一些“垃圾股”作為做空頭寸。華爾街機構的做多頭寸其實是很集中的，集中在美股幾家大的科技公司上，這導致這些股票的成交量和流通性變差，而且基金機構彼此之間的收益率趨同。這些機構要增強收益，另一邊的做空頭寸很大程度上是核心的環節。
為什麼機構和機構之間不去擠倉？因為我擠你，我也出不來。此次事件真正的核心不在於擠倉，而是有人利用互聯網平台和社交媒體誘導大量的散户，抱團資金以最快速度實現收割。這種情況其實與我國A股市場上以前的“牛散”或者“帶頭大哥”的例子非常類似，這些人“曬單”公開自己的交易，誘導情緒，引發大量的跟單，實現股價抬升。WSB論壇內的情況也類似，通過“曬單”，用情緒性的內容進行煽動，將一羣散户拉進來充當將來“換手”的人。
新京報貝殼財經：現在散户投資越來越容易，散户是否具有選股能力？
張曉燕：不同散户可能有行為偏差，有的人容易受到鼓動，做出不理性行為，但也有不少散户對股票有見地。我們的研究發現，2010年至2016年期間，美國散户雖然佔比小，但有一些人可以預測股票走勢，也知道一些非公開的有價值的消息。
GME股價是否會下跌？
可能較快就回歸基本面
新京報貝殼財經：本週一（2月1日），GME股價遭遇下跌，從300美元以上跌至225美元，跌幅超30%。GME股價在未來是否會下跌？
趙林：在此事件中，可能一開始散户處於一定主導地位，但是後期散户很難決定市場的方向。當這個標的冷靜一段時間之後，會有成熟的機構進來做空的，散户的資金可能無法與機構的資金相較量。所以未來GME、AMC等個股的股價都會下降，在投機過後的話，基本上都是“一地雞毛”。
付鵬：最後將會出現高換手率，在價格劇烈波動以後大量地換手，看最後誰來接單。機構和機構之間無法擠倉，但如果吸引大量散户到市場裏充當換手，最後機構就可以出來。量上來了，換手的機會出來了，他們就統統地跟上去咬一口，到最後真正的獲利者也不是散户，而是這些原本沒有換手的情況下不敢咬的鱷魚，現在他們痛痛快快上去咬一口，還能夠換手走人。
張曉燕：從市場往年表現看，1月份是很多機構建倉的時刻，看漲比其他月份多一些，2月份一般會跌，市場買入壓力小一些，所以是調整的機會，有可能較快就回歸基本面。現在市場中很多評論稱“散户大戰華爾街”、散户在這個過程中起到很大作用等，實際上GME約70%股票的持有者還是機構。
新京報貝殼財經：美國相關監管機構頻發聲，SEC聲明稱正在密切監控某些股票的極端價格波動，紐交所表示會監督和調查。監管介入是否可能讓GME等公司增發股票給空頭平倉？
付鵬：SEC介入最終的焦點並不會在股票做空和交易策略上，因為這是市場的正常機制，SEC會將重心放在是否涉嫌利用社交媒體操縱市場惡意引導投資者的問題，重點是最後的界定和處罰。如果存在故意操縱市場的行為，就依法處罰，如果不存在，界定就將轉向暴露出來的領頭人的身份上去。
對中國股市有何啓示？
加強對社交媒體監管，警惕抱團集中
新京報貝殼財經：這一事件為何會在美國發生？是一種單純的投機行為，還是有一定社會原因在裏面？
付鵬：這背後其實隱藏着更深刻社會性原因，包括新老一代價值認知上的差異性。年輕一代的投資者正在越來越多地進入市場，他們並沒有經歷過很多市場波動，也不瞭解此前金融市場上類似的例子，再加上一些社會羣體性原因，投資比較激進。從另一個層面上來看，這些年輕的投資者也比較容易受到誘導。
中國年輕的投資人有一種相對一致的觀點，認為這件事情中散户的行動是對的，甚至近期在中國散户聚集的社羣中，已經出現了模仿WSB的做法。這是嚴重的問題，這件事情是錯誤的，而且最終的結局一定是散户的利益會大幅受損。
張曉燕：美國的95後、00後這一代年輕人成長過程中先後經歷了2000年互聯網泡沫、2008年次貸危機等，加上經濟復甦慢及高度不確定性的環境，更易積累負面情緒，一旦有導火索就會爆炸，也更願意賭一把。
新京報貝殼財經：中國有沒有可能發生散户對抗機構的事件？
趙林：可能性不是特別大。首先，美國的政治經濟形勢和社會環境與國內很不一樣；其次，中國在監管方面較為充分。從歷史來看，2019年2月25日A股市場曾大幅上漲，接下來的一兩個月市場看漲的情緒非常高，很多散户湧入購買近月的虛值認購期權。但是上交所對於虛值認購期權的持倉量有一定限制，這使得散户無法持續、長期地買入。大約在2019年5月份時，市場迴歸了平靜。
新京報貝殼財經：此事對中國股市有何啓示？
趙林：對於中國股市而言，此事也帶來兩個啓發。第一，投資者教育仍需推進，投資者需要認識到，想在市場裏暴富的人，不是以一種正常的心態去做投資的，到最後結果可能不會太好。第二，在教育的基礎上，其實最根本的是監管，監管如果得當，維護金融秩序的穩定，就不會出現這種所謂的瘋狂的對抗。
付鵬：中國的證券市場和美國有一點是類似的，就是看多的對象太過集中，對頭部公司“抱緊”，形成“k字形”的證券市場，好的公司和差的公司差異巨大。實際上這種抱團有很大的流動性風險，美國證券市場給大家提了個醒。
最重要的是要加強對互聯網自媒體、社交媒體發佈信息的監管。目前市場信息的傳播正在從傳統媒體向新興媒體、自媒體轉移，這方面的監管目前是非常薄弱，還沒有自媒體信息不屬實導致誘導行為而受到處罰的例子。
張曉燕：中國股票市場上，散户投資者佔據着超過80%的交易量，但他們通常被認為缺乏選股能力、追漲殺跌、平均虧錢。
按人羣劃分來看，我國男性不論年紀，相對於自己的判斷更自信、更容易過度交易，但其實沒有太多內部信息，整體不太掙錢。相反30歲左右的年輕女性，是所有人羣中表現最好的，不過度交易，也有一定的信息處理能力，知道什麼信息可信。
對年輕散户有什麼建議？
要做長期投資者
新京報貝殼財經：隨着越來越多年輕人投入進來，有何建議？
付鵬：最重要的教訓還是隻能來自市場，讓他賠錢了就扭轉投資觀念了，我們只能説盡量去保護年輕人。
張曉燕：國內不少95後、00後從小生活環境優越，危機感不強，對很多事物抱着嘗試想法，即使失敗也有家長兜底，所以更容易被煽動，也容易過多地承擔不必要的風險。
當前社交媒體使用率很高，尤其年輕人中有大量散户，但他們分不清社交媒體中的信息是否有含金量，還是別人在操縱你。數千萬量級的賬户資金額不高、經驗相對少的散户，無法理解財經新聞中真金白銀的信息，相反，他們的注意力很多都被花邊新聞、煽動性新聞吸引去了，也因此成為最容易被割韭菜的一批。
此次美國散户對壘做空機構事件中，大部分媒體報道也是稱散户打敗了機構，但事實並非如此。很多散户是被吸引進去又被割了一輪，為什麼散户能被吸引進去？很多情況下是因為社交媒體的鼓吹。
所以要區分社交媒體上的信息是有助於增加財富，還是純粹發泄情緒，警惕論壇中可能存在的“水軍”，因為這在當前尚處於監管空白地帶，監管難度大，但不容忽視。更應想清楚做投資的目的是為了增長財富還是隻當成一個娛樂渠道，對沒有基本面支撐的股票要小心，更要小心做莊者。最終價格會回到基本面，希望大家做長期投資者。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顧志娟 程維妙 編輯 徐超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