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譚保羅
全國“兩會”期間,“財政赤字貨幣化”成為了公共信息空間的討論焦點。但遺憾的是,這可能是一場偏離重點的討論。
質疑者最擔心的問題是,倘若由中央銀行購入國債,本質上是國家向央行借錢,將導致進一步的貨幣超發,並引發通脹,特別是房價的再次爆發。
這種擔憂是人之常情。2016年的房價暴漲一直都是普通人心中的痛,而且痛到現在。如果房價趨勢不變,痛感還將繼續。
不過,我們不能忽略一個根本性問題,即貨幣紀律和財政紀律儘管有着不小的關聯,但它們畢竟是兩回事。對“財政赤字貨幣化”的過度擔憂,本質上是將兩者進行了混同。
而且,一些觀點更是在對這種混同進行誤導,讓這場討論日益偏離重點,並被有意無意地複雜化。
“不違法”的操作
爭論的起點是特別國債的發行。政府工作報告提出,今年赤字率擬按3.6%以上安排,財政赤字規模比去年增加1萬億元,尤其引發關注的是,將同時發行1萬億元抗疫特別國債。
一些觀點將特別國債和“財政赤字貨幣化”進行聯繫,認為可能開啓央行認購國債,即財政向央行借款的模式。
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財政直接向央行借錢,根本就“不合法”。1995年,我國通過了《中國人民銀行法》,其二十九條和三十條明確規定,財政部以及地方財政系統不得向央行借款,也包括央行不得直接購買政府債券,包括國債和地方債。
此前,我國曾發行過兩次特別國債,但發行對象都不是央行。換句話説,即是在特殊時期,我國也嚴格遵守着中央銀行法,不允許人民銀行直接購買國債,而是採取向商業銀行發行的方式來籌集資金。
第一次特別國債發行發生在1998年,發行規模為2700億元。當時正值亞洲金融危機,部分商業銀行資產質量惡化,資本充足率較低。根據《巴塞爾協議》規定,商業銀行資本充足率不得低於8%,而四大行達不到該標準。於是,為了補充四大行的資本金,財政部向四大行定向發行了2700億元特別國債。
必須注意,這是一次“財技”高超的操作。從一定程度上來講,的確是央行釋放資金來購買國債,卻“繞道”了商業銀行,並不違反中央銀行法。
在這次操作中,提高四大行資本充足率的方式是財政部直接注資,但2700億元是一筆鉅款。這筆錢由財政部發行國債的方式來籌集,而認購國債的就是四大行自己。那麼,這是四大行用自己的錢來給自己注資嗎?顯然不是,這時央行出現了。
在四大行購買國債之前,央行先將法定存款準備金率從13%調低到8%,剛好為四大行釋放了2700億元可用資金。實際上,這一系列操作都是合法的。央行下調法定準備金率是貨幣政策的正常操作,而商業銀行一直都是國債的認購者。總之,央行並未認購國債。
第二次特別國債發行是2007年。此時,正值次貸危機爆發,中國成為國際遊資的避險地,大量美元湧入中國,外匯儲備急速上升。於是,需要成立中投公司來負責外儲的管理和投資。由於法律限制,央行不可能直接把外匯劃撥給財政部,也是財政部只能向央行按照匯率購入外匯。
同樣,財政部的錢哪裏來,依然是發行特別國債。但這次發行面臨兩個問題:一是規模遠比上次大,為1.55萬億元,因此除了銀行外,還必須尋找其他投資者;二是四大行中的建行、工行和中行都已上市,如此大規模的認購,顯然會受到資本市場的制約。
最終,選定了還未上市的農行來認購1.35萬億元特別國債,剩下的向公眾發行2000億元。其時,正在大搞股改,同樣也準備上市的農行並不具備這個資金實力。於是,央行再次出馬。
農行認購了國債之後,轉手給央行,即央行通過公開市場操作將1.35萬億元特別國債從農行處購入。與此相對,則是1.35萬億元資金回到了農行。2017年,還有一次特別國債發行,但這一次只是2017年到期部分的續發。
回顧以上兩次操作,資金最終的釋放的確和央行有關,但絕非財政直接向央行借款。兩次操作的精髓的在於“繞道”商業銀行。實際上,如果要討論貨幣問題,商業銀行的重要性可能比央行更關鍵和直接。
何為赤字貨幣化?
商業銀行購買國債和央行購買國債為何不同?
首先,我國的《商業銀行法》明確規定,商業銀行可以買賣債券,這是一種正常經營行為。實際上,買賣債券也是除了存貸款業務之外,商業銀行最主要的業務之一。比如,中國一些中小銀行由於網點少,存貸業務規模小,所以只能致力於把自己打造成為“債券銀行”,即以債券交易為核心業務來盈利。
在經濟危機的特殊時期,一些國家的確有央行直接購債的特例。但是,央行不直接購買國債,而由商業銀行購買,卻是全球通行的金融監管規則。
這個規則的邏輯是:央行是壟斷的,是以國家信用為背書的,當然也易受國家“影響”。如果允許國家“左手倒右手”,將有悖於現代世界的金融治理規則。
但商業銀行不一樣,它們是競爭性的市場主體,債券買賣行為受到股東、公司治理和市場力量的多方制約。所以,買賣國債是一種“市場理性”,可以給予較大的自由度。
不過,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比如,中國主要商業銀行都是上市公司,必然受到市場的約束,但也不能忽略它們很多是國有控股。這會讓事情有所不同。
目前,1萬億元抗疫特別國債的發行方式還沒有完全明確,但央行直接從財政部購債的可能性,顯然不大。
首先,央行直接購債,必須先修改《中央銀行法》,否則這種行為就是“違法”。其次,在國際貿易博弈的特殊時期,央行直接購債將對金融市場產生極大的衝擊,尤其會對人民幣幣值產生負面影響,得不償失,沒有人會這麼做。
更重要的是,中國並不缺乏可以認購的市場力量。商業銀行和各類機構投資者完全可以合法購債。而且,在經濟下行壓力依然存在的時點,中國國債是風險最低的優質資產,不愁沒人認購。
因此,從種種因素來推斷,“財政赤字貨幣化”的主要手段——央行直接購買國債基本上不可能出現。
實際上,“財政赤字貨幣化”不但是一場過度的討論,而且更是一場偏離了重點的討論。普通人對“財政赤字貨幣化”的擔憂,很大程度來自房價暴漲的痛感,以及和柴米油鹽相關的通脹問題。
然而,即使是央行直接購債——這只是一種假設,也並非引發通脹和房價暴漲的直接原因。
央行直接從財政部購買國債之後,資金進入財政系統成為支出,按照凱恩斯的理論,財政支出有着乘數效應,它會拉動需求,自然也增加購買力,最終也有推高房價和物價的可能性。
但在中國,和財政支出相比,銀行系統的信貸擴張和房價、物價的關係更大。
銀行系統對需求的拉動也有一個乘數效應,即貨幣乘數,在理想狀態下,它是法定存款準備金率的倒數。5月24日,人民銀行發佈公告稱,2018年以來,已經12次下調存款準備金率。可見,中國對貨幣乘數效應運用的頻繁程度。
實際上,除了降準外,央行還多次通過降息和公開市場操作,來發揮貨幣對經濟的刺激作用。
相反,國債發行這樣的財政政策,遠遠不如貨幣政策這麼“積極”。
兩種紀律,不可混同
在一國的財政金融體系,有着兩種紀律,一是財政紀律,一是貨幣紀律,兩者相互聯繫,但也截然不同。
先説貨幣紀律。首先,貨幣是如何產生的?在法定信用貨幣時代,貨幣分為基礎貨幣(也叫高能貨幣)和派生貨幣,前者由中央銀行發行,它們進入商業銀行的準備金賬户之後,再通過商業銀行的信用創造(主要是信貸),成為派生貨幣。可以這樣説,市場上的購買力是派生貨幣決定的,而非基礎貨幣。
不過,基礎貨幣是商業銀行進行派生貨幣創造的“種子”,而利用這個“種子”創造多少流入市場的派生貨幣則是商業銀行的事情。商業銀行作為盈利機構,它們會有“理性權衡”:在經濟上行的時候,它們傾向於增加貸出;而在經濟下行的時候,則會減少貸出,因為風險過高。
派生貨幣的創造是一出“雙簧”,除了貸出資金的商業銀行,還有貸入資金的企業,缺一不可。貸款企業作為“理性人”,也會“理性權衡”:在經濟上行時加速擴張,增加貸入;反之,在經濟下行時,則趨於保守穩健,減少貸入,因為投資前景堪憂,可能無法覆蓋利息。
於是,問題來了:如果商業銀行和貸款企業都不是“理性人”,怎麼辦?
比如,即使經濟基本面欠佳,資金貸出風險高,借貸投資的收益差,兩者依然會不斷地發生借貸行為,創造派生貨幣。特別是在銀行是國有控股,企業也是國有控股,即雙方都有國家信用兜底的情況下,這種情況可能會愈發嚴重。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國深受通脹之苦,很大程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於是,中國痛定思痛推出了金融改革和國企改革。
2016年的房價暴漲和這種“雙簧”也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些年,中國銀行業的信用創造異常活躍。2015年底,我國的廣義貨幣(M2)餘額為139.23萬億元,到了2020年4月末,這個數字是209.35萬億。兩個時點相比,增加了大約50%。
M2是一個截面概念,即某一時刻的數據,而購買力則是一種流量體驗。因此,M2只是判斷購買力(通脹)的一個指標,它並不完全精確。但它過快的增長,也的確能説明一些問題。
可以説,貨幣紀律分為兩個環節,一個是基礎貨幣創造環節,央行直接購買財政部債券,即是基礎貨幣的創造;另一環節是派生貨幣創造,它由商業銀行放貸慾望和貸款企業的貸款慾望共同決定。
在第一個環節,中國的央行在世界所有央行中其實頗為節制,它的資產規模擴張遠低於美聯儲和歐洲央行。
問題出在第二個環節,即商業銀行放貸慾望過度強大,以及約束軟約束的企業主體大量存在,導致了貨幣紀律的鬆弛。這正是房價暴漲的重要原因,但這個問題,有賴於更進一步的改革,早已超越了銀行和財政的範疇。
實際上,就財政紀律而言,中國是世界上財政紀律最好的國家之一。如果有人對此不解,那麼一定是混淆了財政紀律和財政效率這兩個概念。
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財政金融大改革之後,中國未發生過財政向央行借款的事情。而且,規範和約束政府收支的預算制度也在不斷完善之中。
《預算法》於1995年開始施行,之後又在2014年進行了修改,我國現代預算制度的框架基本建立,並在不斷完善之中。可以説,我國的財政紀律一直都比較嚴格,問題在於財政的效率,特別是財政支出的效率上。
特別要注意的是,《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到抗疫特別國債的具體用途,並強調建立直達市縣基層、直接惠企利民的特殊轉移支付機制。其中,“直達市縣基層”的提法非常關鍵,它旨在減少資金在層層下撥中的損耗。此前,財政部長劉昆已公開透露,今年一季度財政收入出現負增長,預計2020年全年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將低於上年。
當收入減少,那麼提高錢的使用效率就變得更重要。這是一個簡單的邏輯,也是一個信號。
編輯 | 趙義
排版 | 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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