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觀:別為德雲社勞資糾紛P上傳統情懷濾鏡
一切都是因為錢。曹雲金和郭德綱當年鬧翻,不過就是因為覺得自己為德雲社賣了命,也沒落得三瓜倆棗,待遇太寒酸,自己的聲名和獲得的利潤遠不相符。既然如此,郭德綱也好,曹雲金也罷,還有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觀者,就都甭扯那些虛頭巴腦的恩情、江湖與道義了。説到底,這不過就是一場勞資糾紛。只不過,大家處在演藝圈,又是比較特殊的、沾上點傳統行當的開口飯,所以,人們總會將這種勞資糾紛戲劇化,那些門徒與恩師,江湖與道義之類的浪漫主義的辭藻,混搭着人們對於戲班的想象,構建起了一種做舊的電影畫面般的滄桑感。
曹雲金詞句背後的委屈、憤懣與怨怒,是裝不來的,那一切都是壓抑許久後的宣泄。其實,這場事後張揚的勞資糾紛清晰傳遞出了一種典型的文化衝突:一個想按照現代企業制度行事的年輕人和一個想用情感、道義掌控弟子的班主之間的矛盾。年輕人們想要的是公司,自己聲譽日隆,身價水漲船高;班主想要的是戲班,他對弟子恩威並施,弟子對他感恩戴德。
客觀地講,郭德綱的很多想法並沒有進入現代化。雖然他也一直提及與弟子們的分成,但説着説着總會下意識地流入古舊戲班的恩怨情仇系統。其實,企業裏沒有什麼叛徒和忠臣,都是員工而已。只是很多時候,郭德綱很難用現代化思維去管控一個從形式到生產的內容都很傳統的班底。
郭德綱的出身、一路走來的環境、這一行當里耳濡目染的東西,都決定了他的管理模式和性格。所以,郭德綱今天和一些弟子鬧翻,毫無懸念。
自打出道以來,郭德綱一直努力塑造自己那種集反叛者和拯救者於一身的角色。他把相聲界捏合成一個整體意義上的墮落共同體,而他自己猶如堂吉訶德,雖然被長久地欺壓,但仍堅韌地舉起相聲原教旨主義的大旗,悲憤地單挑敵營。更重要的是,他成功了:商業上以及口碑上的雙重加冕。從文化系統中,他被認作是相聲的正途,一種被頌歌相聲、宣傳相聲帶偏多年之後的返璞歸真;在經濟系統中,他是新的勵志偶像,從風雪夜徒步走回遠郊區的悽慘北漂,變成身價過億的明星富豪;在權力系統中,當他打翻了一眾紅光亮的同行,又因為代言假冒偽劣產品被批之後,仍然被央視春晚(在線觀看)這樣具備象徵意義的舞台給出了17分鐘的黃金時間,誰都明白,那次登台意味着某種更高權力對他的認可和允諾。
人是無法對自己進行客觀評判的動物。一旦聲譽日隆,再加之巨大的財富,誰都可能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認為一切都是通往功成名就必要又正確的階梯,但問題在於,並非真的如此。之前的種種,一定有諸多不合理的部分,只是在日後,當郭德綱成為龐大帝國的帝王之後,無人再能進諫,也無人敢去懷疑。
不知道有多少人發現過一個有趣的現象,離開郭德綱之後,敢於和他分庭抗禮,表達不滿與不屑的,以及他本人在各種場合一次次進行詛咒的,基本上都是早期的元老級人物,即便是年輕如曹雲金,也是在郭德綱落魄的時候就伴在左右的資深弟子。這些元老人物,是陪伴郭德綱走過貧窮、晦暗,並見證着他一步步如日中天的人物,他們見證過郭德綱所有不堪的、落魄的時刻以及原始積累階段的嘴臉。所以,即便從情感上尊敬他,感激他,但其實從人格上還是平視他,甚至是有些悲憫在的。這與後來郭德綱成功之後再收的那些徒弟,全然不同。那些人見到郭德綱的時候,猶如拜神,比如岳雲鵬,他們不瞭解神明成聖之前,也有過沉重的肉身,所以,他們對郭德綱的依附,崇拜,也都能夠理解。但日後這些崇拜者能否與郭德綱長久親密無間,至少好合好散,並不好講。想要做到這一點只能依靠現代化的企業制度,郭德綱必須把自己的身份看做是企業家,而非戲班班主。
我們在討論富士康那些接連跳樓的員工時,我們在討論什麼?加班制度,反人性的流水線壓榨,廣受質疑的管理模式。沒人會去想什麼富士康老闆和員工的感情交互。德雲社就是個縮小版的富士康,他們的員工都是演員,流水線上生產的是相聲而已。既然有員工,有產品,那麼就是企業,後來,郭德綱也要和員工簽署合同,他是承認這一點的。但是,從經濟和法理層面,他運用着合約和法律進行約束,但與此同時,他又巧妙着使用着師徒、傳統和恩情這樣的感情牌,進行籠絡。這一點本身自相矛盾。郭德綱與曹雲金以及其他那些鬧翻的徒弟們,不過是有人維護舊制度,有人發起了大革命。
在尊重市場規律的模式下,員工和企業老闆,雙向選擇,長久合作、離職或者回歸都並沒有什麼道德意味,這就是個標準的勞資問題,當然,工作久了總會有部分感情因素,但是那不過是點綴。其實,有件弔詭的事,説到底,郭德綱是市場經濟的產物和寵兒,成就他的可不是什麼師徒情誼和舊日傳統,反而就是標準意義上的市場化競爭。但是,他卻有些分裂。當他扮演着個體演員角色的時候,他就是市場經濟的擁躉,但他轉身回到後台,搖身一變成為老闆身份的時候,他就變成了舊日班主。在台上時,説的都是按照市場規律辦事,回到台下,總想按傳統規矩辦人。
曹雲金在郭家學藝的時候,是當半個用人使喚的。成名後,一邊是聲名鼎盛,一邊是一場幾百元的演出費,這是怎樣的尷尬和詭異呢?換做誰都不可能隱忍太久。如果曹雲金講的一切都屬實,離開的那些人對德雲社也算是仁至義盡。畢竟,這些員工也曾為德雲社這個公司的原始積累立下過汗馬功勞。核心圈的員工走了,老闆不祝福,最好也別惡毒。
現代制度性管理幾乎是唯一可行的企業管理模式,這是企業史意義上的歷史的終結。制度比一切人情和道德都有效。很多人樂於美化那種師徒傳承,覺得那一切相較於冰冷的制度條文,充滿温度,但那些關係中不為人知,又無法訴説的潮濕與黑暗部分,沒人願意去拆穿。曹雲金只不當了一把德雲社的斯諾登。
很多人覺得相聲必須是師徒口口相傳的,但是,傳道受業模式和方法的特殊性,並不意味着這一切就無法制度化和現代化。相聲不過就是和彈琴、唱歌、表演一樣的藝術教育,有言傳身教的重頭部分,也絕對可以規則清晰。任何人都有權離開曾經效力的團體,不要一旦有人離開,就要經受如同叛教一樣的下場。
有些事最好拆解清楚,比如,郭德綱的性格的問題並不代表他作品和技術的問題,再比如,一再感恩郭德綱的岳雲鵬不是奴才,離開郭德綱的曹雲金也並非英雄,大家都是普通員工,有的選擇留守,有的選擇跳槽,有的選擇創業。不過而已。只不過,一羣以講笑話為生,用幽默為別人稀釋煩惱的人們,卻無法用幽默感為自己解惑。這一點也不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