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呼喚工匠精神,文藝需要精品力作。中國文藝評論新媒體正在開展“行業題材劇如何更好看”專題文藝評論徵稿活動(點擊查看)。如下是選編所發第11篇。
隨着對現實主義的關注,各種題材的行業劇在近年來不斷湧現,描寫房產中介行業內容的電視劇也開始嶄露頭角。
2019年的電視劇《我的真朋友》,以流量明星為主打的“行業劇”,因為演技浮誇、劇情懸浮、漏洞百出而備受抨擊,被網友斥為“披着行業劇外衣的偶像劇”。而2020年翻拍自日本《賣房子的女人》的行業劇《安家》,開播後收視率與討論度居高不下。雖然該劇後半部分遭到非議,但比起同為房產中介行業劇《我的真朋友》,與同樣翻拍自日劇的餐飲行業劇《深夜食堂》,在質量和口碑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安家》在日版框架基礎上做出了大幅度的改動,這些立足於本土現實的合理改編是翻拍成功的重要因素。總的來説,《安家》與日劇原版之間主要呈現以下幾方面的差異:
第一,人物形象:動漫化與寫實化。日劇《賣房子的女人》中的主要人物,尤其是女主的形象,都具有鮮明而誇張的動漫化特徵。女主三軒家萬智(以下簡稱“三軒家”)總是如機器人般面無表情,以“沒有我賣不出的房子”為主要口頭禪,另一個則是對下屬傳達命令後大喝一聲“Go”,同時自帶鼓風機效果與特殊音效,原本散漫的下屬也立刻原地起跳、領命飛奔,這一場面是對於動漫的經典戲仿。第一集某下屬説:“三主任在對我説‘Go’的時候,她的頭髮像是被吹起來了!”這是對於該劇動漫化風格的自我嘲諷,也傳達出荒誕不經的漫畫感。足立(男主)是公司裏的“王子”,儲物櫃裏擺着琳琅滿目的領帶與名錶,一出場就根據客户的喜好選擇名牌領帶。他曾在一次現場銷售中賣出七套房子(該地段被業界譽為“足立”鎮),甚至擁有自己的粉絲後援會、“足立會”,完全是漫畫式的無限誇大。國產劇《安家》中的房似錦同樣不苟言笑且言必稱“沒有我賣不出的房子”,但在人物塑造上更具寫實化的生活氣息,她總是穿着千篇一律的職業裝,手拿黑色雨傘,行色匆匆。工作間歇為了節省時間,在辦公室“一口氣”吃下兩份早點,令同事嘖嘖稱奇,這些立足於生活細節的誇張處理恰到好處,反而令這個人物更加有血有肉。與日劇足立“王子”對應的人物是王子健,他會根據女客户的身高,在自己胳膊上噴灑客户偏愛的香水,並在籤合同時拿出客户之前所贈送的鋼筆等細節,體現他處處用心,也更加接地氣。兩劇與《我的真朋友》中妝容精緻、衣着時髦、一心戀愛的女主形成鮮明對比。而翻拍版《深夜食堂》中,單身女郎伊麗莎白這一角色,就完全照搬了日劇漫畫式的離奇造型與浮誇演技,令觀眾難以適應。
第二,情節設置:浮生百態與行業現實。與漫畫式人物相對應,《賣房子的女人》在講述三軒家賣房策略的同時,也呈現出客户背後的多樣人生,其中不乏極端的案例。比如,一位女客户有“囤積癖”,家中堆山填海;另一位男客户則奉行極簡主義,最終扔光傢俱。兩人剛好是舊情侶,因為生活理念不同而分道揚鑣,最後三軒家賣給他們一棟三層樓的窄小獨户,讓他們在一樓和三樓各據天地,只有用餐時才在二樓碰面,這樣的極端態度與機緣巧合,在奉行“中庸”觀念的中國文化氛圍中是難以被接受的。《賣房子的女人》旨在借房屋出售描繪漫畫式的浮世眾生相,《安家》更側重於強調房產銷售的行業現狀與專業知識。比如小區物業向中介公司榨取利益並爭奪生意,在房似錦那碰釘子後故意刁難,讓保安阻止她帶客户進小區看房;新人樓關山因腸胃不適又不懂操作智能馬桶,犯下了不能在樣板房使用衞生間的行業大忌,令房似錦痛失豪客,售房與物業、新人與老人,頗為有戲。隔壁公司的中介以減少佣金、不負責產調(房產產權調查)的手段撬走客户,以至於客户簽好合同以後,房子突然被法院查封,索賠無門、悔不當初,為觀眾提供了專業參考。對比之下,《深夜食堂》將顧客的人生經歷置於行業常識之上,在美食遍地的中國,餐廳老闆竟然用方便麪招待專程上門的客人,從而飽受詬病。
第三,整體氛圍:疏離感與人情味。《賣房子的女人》中始終渲染着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一位客户在樓上閉門不出整整二十年,其間從未與同一樓的父母謀面;足立的舊客户買下與太太的愛巢,之後又要給情婦買房,讓足立難以接受,三軒家讓他不要給賣房這一工作賦予特別意義,應拋開一切顧慮,將賣房作為唯一目標。而《安家》則將“人情味”作為行業智慧。朱閃閃是與日版白洲美加相對應的人物,兩人一開始都態度懶散,入職後未開一單。但白洲美加沒有被解僱的原因是企業終身僱傭制度(該制度要求企業在員工退休以前不能以非正當理由將其解聘,否則會被員工投訴),而朱閃閃的存在則是因為營造了愉悦而積極的工作氛圍,是店裏的“吉祥物”。《安家》中同樣出現了老客户帶情婦買房的情節,房似錦一開始不顧徐文昌的勸阻堅持接單,幾近波折之後開始反思並改正這種將生意置於道德倫理之上的態度。與房似錦的一絲不苟相反,徐文昌不強制員工穿制服,還總是替街坊鄰居代收快遞、臨時看狗,從而收穫了好幾單生意。與三軒家一心執着於賣房不同,徐文昌認為房子並非賣出去就了事,還要為客户入住後的生活做長遠考慮,正是這種負責任、人性化的態度讓他積累了良好的信譽。劇中不少同事之間談笑風生、聚餐閒話的場景也更符合國內有人情味的現實。《深夜食堂》則保留了日劇中夜間餐館的疏離清冷,缺乏煙火氣息,因此顯得“水土不服”。
總的來説,日版《賣房子的女人》與國產翻拍版《安家》之間形成表面差異的深層原因在於:第一,創作來源不同。日版創作立足於日本“二戰”後一路興盛的動漫文化,從年深日久的動漫資源庫中擷取了典型的人物形象特徵、口頭禪與行為習慣,以及急轉直下、意料之外的情節安排。因此日版中的人物都秉持着漫畫式人設,情節也充滿反轉;國產版《安家》的改編則立足於現實,編劇真實走訪國內多家房產中介公司,併為男女主人公找到了“原型”。在團隊合作過程中,房似錦與朱閃閃的前後“人設”也發生了巨大轉變。第二,價值認同問題。中日兩版折射出對於現實社會規範的價值認同,如日版中一對母女在簽單前想事先調查鄰居是否正常,結果職員庭野發現鄰居是位私下穿女裝的中年男子,三軒家指責他“無法從狹隘的價值中解放自己”,最終客户瞭解到鄰居是為了緬懷亡妻而穿逝者衣裙,表現出接受和理解。邊緣人“小敍事”的集中表述背後,是日本現實社會中規則禮儀的嚴謹與沉重壓抑的氣氛,而動漫化的另類敍事成為逃避現實準則的出口。不同的是,中國電視劇一直秉持現實主義和“大敍事”視野,對於社會規則保持接納與融入的態度。第三,文化價值差異。長期的經濟低迷使得日本進入低慾望社會,許多年輕人沉迷“宅文化”,安於現狀,無意拼搏。如劇中的白洲美加就是典型代表,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賣出一套房子,最終辭職做了家庭主婦。對應的人物朱閃閃剛開始一心嫁入豪門,情感受挫後,在房似錦的激勵之下萌發鬥志以及工作熱情。還有曾釀下大錯的樓關山,也憑藉笨拙的堅持開下了第一單。這兩個年輕角色身上,都流露出積極奮鬥的蓬勃朝氣與上進意識。
《安家》在改編上雖可圈可點,但最終並未逃過國產行業劇通病——情感糾葛與家長裏短壓倒職場。該劇後半部分,房似錦的母女關係、徐文昌的婚姻問題佔據太大篇幅,喧賓奪主。另外,為了渲染人情味,劇中將日版考察鄰居的故事改為客户入住後鄰居噪音過大,徐文昌出馬勸服鄰居搬家,實在有悖常理,令整部戲虎頭蛇尾。總的來説,國產行業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立足現實、深入專業應當成為行業劇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