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沃卓斯基姐妹的電影風格:一生萬物,萬物歸一

沃卓斯基姐妹在過去20年間執導了—系列經典影片,《黑客帶國》三部曲、《雲圖〉《木星上行》為其獲得巨大聲譽的同時,也以其獨特的風格形成了相對獨立的審美標杆。

1999年《黑客帝國》的上映將“賽博朋克”這一科幻小説的概念推向了大眾,也使得人們開始關注精神與物質、歷史與當下、個體與羣體之間複雜而微妙的聯繫。

和一部分類型片導演不同,沃卓斯基姐妹所執導的電影並不拘泥於某一特定類型或特定展示手法,這些手法各異、題材不同的影片卻都隸屬於同一類型的精神意識形態,她們嘗試通過建構一系列景觀化的社會實景,通過反烏托邦的現實,向人們展示在科技統治下的未來所可能發生的問題與困境。

和《大都會》《龍蝦》等概念化的電影不同,沃卓斯基姐妹更傾向用故事來塑造理念,如《雲圖》中,利用六個相互串聯形成的故事,假借時空與環境的種種變化,實際上説的則是接近於古老預言的抽象概念——“一生萬物,萬物歸一”。

後現代主義的擬像先行

“擬像”的概念來自古羅馬詞彙中的“相似性”,法國文化理論家鮑德里亞首先利用這一概念闡釋理念上的存在超越實際存在的真實性。在沃卓斯基姐妹的電影中,“擬像”的概念幾乎無處不在。甚至故事所展示的內容也可以被投射為對現實世界的一種擬像。例如《黑客帝國》中,尼奧在開頭居住的破敗的房子,除了過分昏暗,和現實世界中洛杉磯的貧民區別無二致,尼奧向他人所出售的精神興奮用品,雖然是電子格式承載的,但觀其效力與眾人所反饋的情況,其對標的顯然是現實中的違禁精神類藥品。

這種“擬像”在影片的整體結構中達到了完美的統一。影片中人類長時間地處於無意識的昏睡狀態,他們的身體被用作為維持整個世界正常運行的電池。電影中可悲的人並沒有意識到自身存在面臨的處境,因為他們一直被系統灌輸着模擬的真實世界的影響內容。只有當尼奧認識到自己處於這種擬像之中時,他才得以拯救他自己與其他人。然而在尼奧甦醒之後,他所看到的則是一片荒蕪的真實世界。鮑德里亞認為“撕開擬像的表面是危險的,因為擬像本身就其掩飾的背後空無一物”。藉由這一片空無一物的荒蕪禁止,尼奧獲得了終極的啓蒙,擬像與他覺醒後所處的真實世界毫無關聯。

整個《黑客帝國》幾乎是一場完整的大型擬像表演,由於影片提出的觀點不可證偽,所以從文化層面上看,觀眾幾乎也成為擬像產生的一員。在電影外觀看的觀眾由於無法證明現實世界的客觀存在性,導致觀眾也無法分辨自己究竟也生存在仿生的影像之中,抑或是生存在理念界之外的現實界。

《雲圖》在對擬像問題的探討上走得更遠,也更加極端。克隆人星美在偶然中發現,原本公司承諾她們在服務期滿後即可到達的天堂並不存在,而看似升入天堂的同伴,實則是被做成了克隆人日常食用的營養塊,星美也由原本的順從轉為反抗。其反抗的自然有企業資本主義的剝削和奴役,但引發星美反抗的則是鮑德里亞所提出的“撕開擬像表面”所帶來的不穩定性。原本的認知常識被打破,星美從而從理想的烏托邦社會進入了現實世界。

回到鮑德里亞的根本論點,他認為,對於每個人來説,現實是在個體主觀意識的剪輯、選擇、拼湊、假象中形成的並不實際存在的概念物,現實是一種對理念的模擬。這揭示了沃卓斯基姐妹電影內涵中的某些巧合,沃卓斯基姐妹的主觀點視野向人們展示的正是人們在新與舊、現代與後現代、傳統與當下、全球與個體等強烈對比下的個體感受,人們在探尋生命意義的過程中,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滑鐵盧”,物質的豐富使得人們不再囿於生存,人類感到強烈的失落與迷茫,同時對未來又不斷產生疑惑與焦慮,沃卓斯基姐妹電影中的冷色調畫面、黑色冷硬的人物着裝、時常出現的黑夜與冷雨不時呼應着這些時代的情緒主題,成為社會共同潛意識的外化藝術成果。

針對企業資本主義的批判

美國文化裏,對資本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批判幾乎形成了一股源源不斷的熱流,但很長時間內,人們對這兩者的批評都只停留在表面。如電影《大空頭》和紀錄片《大而不倒》中所展示的,人們痛恨的僅僅是藉助商業投機行為,藉機擴大自己資產的銀行家,對企業和社會產生的影響並不理解。

在這種大環境下,《黑客帝國》所承載的社會啓蒙意義則相對一些政治諷刺電影更為深入,也更幽微。尼奧與矩陣的博弈,看起來是具有感性的人與絕對理性絕對秩序的戰爭,然而從本質上看,尼奧和矩陣之間所呈現的關係則並不完全如此。

在影片開場,尼奧作為大公司的程序員過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乏味、無聊充斥着其生活,和榮格“神話原型”理論中整裝待發迎接命運的英雄一樣,他是一個等待啓蒙者(崔特妮)上門的尚未甦醒的英雄,然而影片的弔詭之處也在這裏,作為一個等待覺醒的英雄,他非但不是一個置身事外者,還是一個庸常生活的參與者。企業資本主義的奴役使得每個人都認為被聘用、被僱用是一個人所能夠選擇的最為正常的生活,尼奧甚至將這一重身份作為自己私下出售精神海洛因的掩護。

在隨後的情節中,影片出現了千人一面的特勤人員,他們分享同一張面孔,幾乎個個身負超能力,飛檐走壁無所不能。特勤作為影片出場次數最多,給主角造成最多麻煩的反派,其身份具有了多重的解讀意義。

他們具有同樣一副臉孔,在崔特妮和尼奧與其搏鬥時,可以看到他們幾乎不會對疼痛產生任何反應,他們對待命令有着鋼鐵般的執行意志,甚至不惜殞命也要完成任務。在追捕崔特妮一節中,特勤與協助抓捕的人類警察形成了鮮明對比,當崔特妮飛奔跨越兩棟樓之間的間隙時,人類臉上的惶恐和特勤面無表情的鐵血意志相比,顯得脆弱、渺小,又具有普適意義。細察特勤的特質,可以看到情感的缺乏、個性的喪失、對命令的絕對服從、對正義的藐視、人員數量巨大且源源不斷等特點正是特勤這一形象給觀眾以壓迫感的關鍵性原因。而特勤所執行的命令,實際上並沒有強烈的情感傾斜,他們存在的根本目的是維護系統穩定。

這一點與資本社會對人的奴役相對應就顯示出其中邏輯。當代資本對人的鉗制和約束,往往已經不再依賴於傳統的規則與律條,轉而利用更為冷硬的機器作風來達到目的。正如電影中特勤所表現的,目的的根源是個體存在的原因,被大型企業奴役的個人所存在的原因不再是天賦人權的個人價值和生命體驗,而在於人身上存在被企業壓榨與利用的可能性。

因此,資本社會的陰影就投射在每個人身上了,《黑客帝國》的理想態中,被奴役的英雄(尼奧)最終覺醒,人類最終有了明白這一層奴役的可能;而在現實界中,人們不斷被消耗、削弱其自身存在的意義,資本與企業通過鼓吹金錢與成功的內在聯繫、鼓吹消費對個人價值實現的影響等方式,規訓人們放棄對生命意義的探尋,沃卓斯基姐妹對其的批判也就不言而喻了。

科技時代''神”的祛魅與賦魅

“救世主”情節幾乎是沃卓斯基姐妹系列電影中不能夠被忽視的經典橋段之一。在《黑客帝國》中,尼奧被稱為“救世主”;在《雲圖》中,星美被地球的最後遺民稱為“神”。科幻電影中出現“神”的形象,潛在暗示着觀眾對這一形象加入新的解讀與理解。

在討論神祇的存在形象之前,必須確認的是沃卓斯基姐妹對“神”的定義。在我看來,沃卓斯基姐妹對“神”寄予這三重功能的厚望,例如《黑客帝國》中的尼奧,他不僅是一個規則破壞者,從精神層面上,他更多的是眾人的領導者,尼奧、崔特妮、墨菲斯等人從符號象徵意義上形成了宗教意義上的團體,尼奧對眾人的啓蒙和為眾人獻身對應着耶穌的神話起源,崔特妮作為最初接觸並介紹尼奧進入黑客團體的女性,她盡其所能保護尼奧,並從情感上寬慰接納尼奧,這些舉動顯然與聖經故事中的聖母相似。墨菲斯則更像是受到了神諭的聖人角色,他的預言(雖然是通過女巫説出的)以及其提供的藥丸(藥丸暗示着角色身份的內在轉變,與耶穌的死亡和復活有着同等引申義)直接將尼奧引向了反叛“母體”矩陣之路。

沃卓斯基姐妹的宗教救世情結的設定,與《黑客帝國》的近未來世界也有着某種巧合與聯繫。《黑客帝國》雖然描繪的是人類已經被機器奴役代,但在“擬像”世界的人類陷入了精神危機,工作中蹉路消磨時間的人、在酒吧裏買醉的人、通過電子成癮物獲得快樂的人組成了整個擬真世界的反烏托邦。

精神的沉淪與肉體的消亡呈現出一種鮮明的對比,而在精神沉淪的世界裏,尼奧作為“救世主”,救的顯然不僅是昏睡中在仿真世界沉淪的人,也包含着在銀幕之外觀看電影,過着相似生活的當代人。因此,《黑客帝國》的宗教隱喻又超越了電影本身,打破了現實與虛擬的第四堵牆,跨越到銀幕面前實現了和觀眾精神的交流。

在《雲圖》中克隆人星美的成神之路則又是對宗教的一重譬喻。星美成神的關鍵並不在於其擁有超凡能力,而在於在意識上她率先與他人實現了覺醒,有了勇氣和成為人類的尊嚴,使得星美不再只是克隆人類,她獲得了人類最高貴的情感,也通過情感與所有人共聯。從這一點上來看,沃卓斯基姐妹又似乎是“肉身成聖”的堅定信仰者,即人人都能夠通過犧牲、勇氣而成為超脱於被日常平庸生活主宰的個體,獲得絕對而永恆的自由與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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