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沁/文
從橫店到戛納,距離幾乎剛好是一萬公里。《中邪》劇組的八名主創原本計劃一同踏上這條電影的朝聖之路,最後卻只有導演馬凱和製片人孫德強抵達了終點——這個劇組的所有人都沒出過國,除了導演和製片人之外,其餘主創都被拒簽了。
這條一萬公里的路,馬凱和孫德強走得也並不輕鬆。戛納開幕之初,兩人先是從橫店出發,風塵僕僕趕到上海,準備擠時間參加“微博電影之夜”,到了會場發現空無一人,再仔細一看邀請函,呀!原來活動日期是下個月的今天!他們又趕緊從上海坐飛機,途徑莫斯科中轉抵達法國尼斯,然後又從尼斯坐車到了戛納,顛沛了20多個小時,折騰得暈頭轉向。
導演馬凱和製片人孫德強
這部來到戛納展映的國產恐怖片《中邪》堪稱野路子走出來的奇蹟——全劇組含主演在內只有十一名工作人員,僅花費五萬多人民幣和半個多月時間便拍攝完畢。導演馬凱拍攝這部電影之前在橫店做了五年“橫漂”,是一名羣眾演員;製片人孫德強的本職工作則是一名電焊工,六名主演也沒有一個人是電影專業出身。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草台班子”劇組,拍出來的電影卻在去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上大受好評,後來更獲得九大出品方的保駕護航,將於今年暑期檔登陸全國院線。在動輒呼喚“重工業化”的國內電影市場來説,這部《中邪》可謂野蠻生長,獨闢蹊徑。
5月23日晚7時,馬凱和孫德強在戛納電影宮放映廳門外緊張地來回踱着步,馬凱把一隻手翻過來給孫德強看,掌心沁着汗珠。五分鐘後,他們將走進影廳和國外觀眾進行映後交流。孫德強給馬凱唸了念主持人事先準備的問題提綱和回答參考方向,讀到“老友之間的信任”時,孫德強放下了手卡,説,“這太官腔了,我們就按我們想的説就好。”
魚販和電焊工的兒子
“我跟馬凱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拍這部電影前我就想,大不了拍完我就啥也不幹了,回去老老實實做電焊工,錢總會還上的。”回憶起拍攝《中邪》的緣起,孫德強坦言是出於“還債”的壓力。
孫德強是山東臨沂人,父輩以電焊為生。在他的老家,做電焊工平均每天可以賺到200塊,對農村人來説已經算不錯的收入。但孫德強不想一輩子跟父親一樣,他總愛折騰點什麼。“一開始開了個超市,賠了幾萬塊,只好回去繼續做電焊工;後來又跟媳婦一塊弄了個美容美體店,又賠進去幾萬塊,又沒錢了,就又回來做電焊工。幾圈折騰下來,總共欠了20萬的債。”
正當孫德強琢磨該乾點什麼好時,有同學告訴他拍微電影可以賺錢,不需要投入太多,放到網上就能有錢掙。他馬上想到一個人,他的好哥們馬凱。馬凱在橫店待了五年,應該知道怎麼拍電影。孫德強沒想到,他把這件事跟馬凱一提,馬凱馬上就説,他剛好已經有個故事在腦子裏了——美國有個恐怖片叫《鬼影實錄》,投資1.5萬,票房2個億,我們也可以拍一個。孫德強將信將疑,只是問:“需要多少錢?”馬凱説五萬足夠,孫德強想了想説,行!哪怕已經有20萬的債壓在身上,他還是選擇百分百相信馬凱。
電影《中邪》戛納電影宮映後互動
在外人看來,這種一拍即合正是“老友之間的信任”,然而對馬凱和孫德強來説,這是武校共同打拼出來的情誼和默契,不需再多言語。
這要從兩人的年少時代講起。
馬凱生於山東聊城的農村,父母從事販魚生意,每天清早去魚塘上幾百斤的魚,然後拉到附近的東營市去賣。馬凱也經常幫忙打下手,童年記憶裏瀰漫着魚腥的味道。13歲那年,馬凱被父母送到了武校上學,寄希望於畢業後找到一份教練或體育老師的工作。武校實行寄宿制,半學文半習武,在那裏,他遇到了日後形影不離的孫德強,馬凱喜歡稱呼他為“大哥”。
馬凱在戛納電影宮
馬凱和孫德強因被分到一個文化課班而結識,彼此性格相投。他們上午一同上課,下午各自練武。兩人的武術成績都不錯,馬凱被選為校跆拳道隊隊長,孫德強先後學習套路和散打,後來也當上了散打二隊隊長,面上有光。課餘時間裏,和所有初中男生一樣,馬凱和孫德強也為僅有的一點零花錢而精打細算,兩個家境都不富裕的男孩決定把錢合在一起,饞了就去買零食,悶了就溜出學校去上網,日子有些枯燥,倒也無憂無慮。
快畢業了。馬凱和孫德強聽説有的人從武校畢業後去劇組做了羣演,雖不知拍戲究竟什麼樣,但聽上去樂趣無窮,比天天練武捱打的苦日子強,這在兩人心底種下了一顆種子。後來,馬凱報了一所中專,學表演,孫德強則子承父業,做起了一名電焊工。兩人不時通個電話,聊聊以前的日子,互相問句現在過得怎麼樣。
高考前,馬凱把能找到的藝術院校都報了一遍,加起來有十二三所。有一次他騙家裏人去武校代課,偷偷跑去外地考一所電影學校,沒想到回來的路上撞了車。“胳膊、鎖骨、肋骨都斷了,整個人處於一種接近報廢的狀態,沒法再練武了。”更令他心灰意冷的是,高考結果出來後,竟沒有一所學校錄取他。思前想後,他決定隻身前往北京,看看有沒有劇組招人。
戛納放片現場映後交流
為了向家裏交代,馬凱騙父母説考上了重慶大學,前三年都以學業繁重為由沒敢回家。臨近大學畢業,馬凱在淘寶上買到一張假的畢業證,因為便宜,做工很糙,馬凱只能拍張照片發給家裏人看。老實的父母倒是完全沒有懷疑,還很欣慰兒子有了出息。
到了北京,馬凱進入一個電視劇劇組,待了三個月。在此期間,馬凱頻頻聽人説起“橫店”,好像原來那裏才是拍戲的天堂。不久後,馬凱也啓程奔赴橫店,成了數量龐大的“橫漂”中的一員。
漂在橫店的路人甲
“你看過《我是路人甲》嗎?”
“看過,挺好的,爾冬升是個用心的導演”,馬凱説,“但是也有不實際的地方。比如電影裏大家坐在餐館吃飯,看見電視上出現了認識的人,大家就一起歡呼雀躍,現實裏不會這樣,就只是看看,不會有什麼表情。電影裏可以隨便賒賬,‘先吃,以後再給錢’,現實裏才不可能呢,我一輩子都沒碰到!”
橫店有橫店的幸福和殘酷。在這個中國最大最有名的影視基地裏,平均每天盤踞着30個劇組,多的時候能達到50個。一開始,馬凱找到的都是散活,普通羣演,報酬按天結算,每天300到400塊,但通常一個月只能幹上三四天。馬凱先天條件不錯,個頭高挑,長相帥氣,逐漸開始有了做跟組演員的機會。所謂跟組演員,最大的好處是有固定工資,不必再飢一頓飽一頓,每個月固定發2500到3000塊,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分到幾句台詞。通常一部電視劇的拍攝週期大致是三個月,像《如懿傳》《羋月傳》這種大戲,一下子能拍七八個月。時間久了,馬凱有時還被演員副導演叫去做助理,在賓館房間裏收羣演報名資料,每當劇組需要男女老少不同類型的羣演,馬凱就負責從厚厚一沓報名表裏篩選和聯繫合適的人選。
馬凱與戛納70週年海報
“拍戲老受罪了。橫店40度的時候,也經常穿着古裝拍戲,裏三層外三層的在太陽底下站着。一般六點就得到片場,化妝師少的時候就四點,羣演排着隊化妝,折騰來折騰去兩三小時就過去了。工作八小時以後可以有加班費,每小時10塊錢。我記得我演過陳寶國那個《正者無敵》,最近一部就是張譯主演的《雞毛飛上天》。”
“我不喜歡大城市,我就喜歡這種小鎮的感覺”,馬凱説。從2011年初來乍到,一直到他已經因《中邪》而聲名鵲起的2017年,他一直獨自漂流在橫店。最近有電影投資人勸他去北京,甚至許諾幫忙解決食宿、成立工作室,都沒能説動馬凱。只有在橫店的這方小蝸居里,他才覺得自在。
孫德強去橫店的“家”裏看望過馬凱。那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卧室,帶一個簡單的獨立衞生間,由馬凱和一個比他年紀更小的橫漂合租,每人每月平攤270塊錢。馬凱把唯一的牀讓給了小兄弟,自己窩在地上的牀墊上,天太熱的時候就鋪張涼蓆,把整個身體像烙餅一樣使勁烙在上面。在他身邊的牆面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電影和明星畫片,睡睡醒醒的時候看着,像一個個觸手可及的夢。
馬凱在電影宮外場
攢出來個“草台班子”
孫德強和馬凱決定動手開始拍攝《中邪》之後,孫德強把馬凱接到了自己的老家臨沂。馬凱在孫家的美容店裏待了一個禮拜,足不出户,寫好了劇本。然而,負責籌錢的孫德強這邊卻是困難重重:
“能打電話借錢的人真的很少,張一次口很不容易,本來就已經欠了20萬,沒人再敢借給我。有的特別好的朋友會跟我説,你一個電焊工居然想投資拍電影,瘋了啊,腦子進水了吧!他們都不肯借我我,可能也真的是為我好。”
緊要關頭,孫德強打聽到有信用卡搞了一個“圓夢基金”活動,可以申請大額借款,用於買車、裝修等等,兩年還清。他趕緊帶上自己和媳婦的信用卡,一張2萬,一張4萬,一口氣把能刷的錢都刷出來了。“我就想反正已經欠20萬了,也不怕再多點。”
同一時間,馬凱開始找演員和幕後人員。因為給不了多少報酬,原本的男一男二答應之後都反悔了,馬凱就只能從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裏找。
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是“王叔”,中央的年輕男子是“大慶”
“王婆”
“‘王叔’和‘王婆’也都是橫店的羣演,我跟‘王叔’一起演過一場戲。我演一個八路軍,他演一個貧民,八路軍給老百姓發糧食。到他時,我説‘糧食沒了’,他就難過地説,‘哎呀糧食怎麼沒了呢’,我説‘不好意思啊’這樣的。他跟我原本想象中的‘王叔’不太一樣,但拍着拍着我發現他身上有一股幽默感,就順着他去拍。”馬凱講。
“‘王婆’呢,原來我做副導演助理的時候試過她的戲,演一個妓女的老鴇,挺能放得開。我覺得她有點端着的感覺,演神神叨叨的神婆正好。”
演男二號陳大慶的演員是別人推薦給馬凱的,一開始馬凱並不太滿意。“他和我心目中的形象不一樣。我讓他一定要來試戲,他演哭戲演了整整一週,變着花樣給我哭,哭得撕心裂肺。我説你哭得太電視劇了,他就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讓他去網上看一些真實的親人去世的視頻,看看那種悲痛是什麼樣的。因為我們是偽紀錄片的形式,所以必須很像真的,儘管我們的片子很小,也必須很用心。”
主演一共六人,再加上導演馬凱、製片人孫德強,還有來願意義務幫忙的攝影師和場記朋友,劇組就這樣建成了。
《中邪》是一部偽紀錄片形式的電影
拍戲,不可不信邪
那段時間為了做功課,馬凱和孫德強會去山溝的村子裏找大仙算命,觀察他們的精神狀態,也看了不少記者暗訪的新聞報道。
“我們是不信這個的,但是《中邪》拍攝期間確實發生了很多邪門的事情……”出了幾次事故後,劇組每天開工前都要燒香拜一拜。
第一次是他們想請一個朋友做燈光師,朋友説想看看劇本,他們就帶着劇本去他家。回來的路上就發生了車禍,把人給撞了,那人住了兩個月的院;第二次是他們找了一個算命的人來演,到了約定的時間人沒到,一問説是他犯了急性膽結石,住院了;第三次更嚴重,男一號在拍攝一場夜間奔跑的戲份時跑錯方向,一頭栽到了橋下的石頭堆上,造成腰椎壓迫性骨折,醫藥費花了近三萬——在東挪西湊來的七萬元電影總成本里,這算是最大一筆開銷了;第四次是補拍的時候,男二號又摔傷了腿。總之,這部名叫《中邪》的電影,真的好像在一股“妖風邪氣”的纏繞下,朝着前途未卜的方向前進着。
《中邪》劇照
五萬塊錢的成本,除去器材、道具、交通、食宿花費,實在所剩無幾,連買個70塊錢的紙人都覺肉疼。片中陳大慶的家真的如同片中説的那樣,“原來是一所武校,後來改成度假村,度假村也倒閉了,現在就成了養雞場”——這裏就是馬凱和孫德強少年時代曾經就讀的武校,現在早已關張,校長的妻子、也就是他們的“師母”經營着養雞場。劇組拍戲期間就住在這裏,享受着每間房每晚30塊錢的“友情價”。
馬凱和孫德強就讀的武校舊址,被用來拍攝《中邪》
見劇組資金吃緊,幾個幕後人員都沒有索要任何酬勞,攝影師還自己掏錢承擔了一台被雨淋壞的攝影機。六名主演本來應每人領取1000元片酬,最後馬凱和孫德強通過微信給他們轉賬的時候,有四個人都沒有接收。
“特別感動”,馬凱説。從2015年11月5日開機,到11月底殺青,儘管拍攝時間很短,過程還是顯得很漫長。
片子做完後,馬凱忐忑地拿給一些親戚朋友看,大家誠實地説,不知道拍的是些什麼東西。馬凱有些擔心,這時候有人建議可以投到影展試試。FIRST青年電影展的工作人員打電話通知入圍後過了半小時,馬凱才反應過來,這可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好消息啊!劇組趕緊湊到一起慶了功,花400塊錢搓了一頓火鍋,“真是很奢侈的一次!”
在2016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頒獎禮上,《中邪》一舉奪得最佳藝術探索獎,並獲得王家衞為首的評委會的盛讚。儘管不是最大的獎項,但因為屬於易賣座的恐怖類型片,《中邪》迅速引起了一批電影公司的注意。
夢想還是要有
《中邪》在FIRST脱穎而出後,有二三十家電影公司搶着表達了購買意向。“那時候我們不懂上院線還是上網絡,以前也沒談過這樣的合同,不知道該怎麼談,什麼都沒問。但慢慢我們能聽出來,有些人是想空手套白狼,他説我們會付版權費30萬,但是現在不能給你,要等我們找到其他賣家賣掉再給你。”孫德強説。
騰訊影業副總裁陳洪偉與主創
“有一天有記者來採訪我們,後來又來了幾個記者,正好到中午了,我們就説大家一塊留下來吃個飯吧。過會兒有個騰訊影業負責對接的姑娘也來了,就都一起去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我悄悄去樓下把賬結了。騰訊的小姑娘在飯桌上一直也沒怎麼説話,都是聽別人在講,等到吃完的時候她趕緊跑下樓想去結賬。就這一個小細節打動了我,覺得她是個特別實在的人,然後也聽説騰訊影業很有實力,就決定和騰訊合作了。”據孫德強透露,直至他們確定和騰訊合作,並且推掉了其他所有片方的時候,雙方都還一點沒開始談錢。他們直覺裏覺得這個合作方踏實靠譜,這就夠了。
另一家大公司聽説《中邪》選擇了騰訊影業,有點氣急敗壞。他們給馬凱和孫德強打電話,厲聲質問道:“你們為什麼要不經我們允許,就把版權賣給了他們?你們告訴我們了嗎?這樣搞的話,以後就不要在圈裏混了!”別劈頭蓋臉一頓罵,馬凱覺得莫名其妙。
9月的時候,騰訊影業邀請馬凱和孫德強來北京商討合約。兩人難為情地説買不起機票,騰訊説沒事我們來負責,於是馬凱再次來到了北京。“我們倆當時真的是窮得要命了。他們給我們訂的還是五星級酒店,這輩子真的是第一次住五星級酒店。”騰訊給出一個令他們滿意的收購價格,孫德強家欠下的債總算可以還清了。
經過討論,大家覺得可以讓《中邪》上院線。但是上院線要達到一定技術標準,騰訊追加了幾萬塊錢投資,讓馬凱補拍了一些段落。之前的版本因為資金有限都是現場收聲,片方也找了專業人士重新做了杜比音效。再後來,新浪微博、萬達影視、快手、卓然影業、貓眼影業、新片場、碧海藍天影業、毒舌電影也加入了出品方陣容,九大公司在不同領域各顯神通,共同為這部小成本電影保駕護航。
馬凱在電影宮外場
在強大出品方陣容的助推下,《中邪》獲得了前往第70屆戛納電影節展映和宣傳的寶貴機會。5月23日晚,《中邪》在戛納電影宮三層的影廳裏成功進行了展映,並獲得了觀眾的一致好評。馬凱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太過美好,令他幸福得有點眩暈。
接受完媒體採訪已經是接近半夜12點,馬凱和孫德強打算去街上小喝一杯,慶祝戛納之行順利結束。馬凱後來用文字記下了這一時刻的感受:“在這涼風徐徐,靜謐而又熱鬧的夜晚,我邊走邊想,從2015年拍攝《中邪》到現在已經快兩個年頭,我和我的夥伴們走過各種大起大落……我相信戛納電影節是所有導演夢寐以求的殿堂,來到戛納以後我也一直在想,希望自己以後真的能有作品入圍戛納,不管是哪個單元。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何小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