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財經天下》週刊作者 趙子坤
編輯/ 董雨晴
“跑路都一個路數,留下的處理餘額電話永遠打不通。”
6月底,露露揣着儲蓄卡來到言幾又北京朝陽官舍店,眼前已是一片人去樓空的景象。緊閉的大門上,貼着一張言簡意賅的通知:“言幾又總部負責處理閉店售後。”附帶一串無人接聽的電話號碼。
截止到7月,言幾又在北京的所有門店已經全部關閉。《財經天下》週刊瞭解到,言幾又位於上海、杭州、西安、廈門等地的門店此前也在陸續清算中。目前,顯示營業的只有上海虹橋天地店、深圳印力中心店和昆明1930店,但據瞭解,這幾家店的營業狀況也堪憂。
這家曾融資過億元的網紅書店,如今陷入閉店、欠薪、跑路潮的“黑名聲”中。天眼查顯示,僅2022年,涉及到言幾又的案件糾紛就有15件,包括上海、天津、成都、福建等地開發商、地產公司以及果麥文化、機械工業出版社、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等。
《財經天下》週刊曾多次向言幾又方面發出採訪邀請,但截至發稿,並未取得回應。
高峯時期在全國開出60餘家店的言幾又,要徹底告別了嗎?
不打招呼就“跑路”
和露露一樣“無處退款”的會員遍佈全國。早在5月中旬,言幾又在杭州地區的所有店鋪皆已關閉,此前,幾家店鋪下的評論都是:卡里錢還沒用完,怎麼辦?
據《財經天下》週刊統計,最新一波閉店時間集中在6月。3月伊始,上海、北京等地的用户就發現部分店鋪遲遲未營業,“一副要倒閉的樣子”。2022年上半年,不少會員就在惴惴不安中消耗掉卡里最後的金額。
言幾又官網上,列出了華西、華北、華東、華南四大區域,14座城市58家店。實際上,最高峯時期,言幾又在全國各地開出60餘家門店。
截止到7月11日,大眾點評上顯示營業的市區店只有:成都大悦城店(但據7月9日用户留言,已經關門)、深圳印力中心店、昆明1930店、上海虹橋天地店。也就説,言幾又的“大本營”成都也都全部閉店了。
一位上海用户説,自己特地去虹橋天地店把卡消耗完,唯一的店員小哥對她説,自己工資也被欠了好幾個月了,“這最後一家肯定也開不下去了。”
圖源/視覺中國
而深圳印力中心店下的最新留言(7月5日)也説,“感覺很蕭條……幾乎沒有一個書架是滿的,格子裏的書也東倒西歪。”
“根本沒人管,就是看什麼時候商場徹底解約。”一位言幾又的店員向《財經天下》週刊稱,每一家店的閉店流程都極其相似:不再進新貨、接收其他關閉店鋪的剩餘物資、拖到被物業趕出去為止。該店員解釋,此前出現的“倒閉潮”都是因為房租到期,其實內部人士早就知道,“已經放棄所有的線下實體店了。”
“關門也不通知一聲,悄無聲息就跑路了嗎?”多位北京用户在大眾點評頁面留言,稱自己還有儲蓄卡未消費完。大家對言幾又的“怨氣”多因其不負責、不回應的心態,就連留下的處理號碼也是空號。
早在今年3月,露露就隱隱感覺到,言幾又可能“快不行了”。書籍沒有以前多不説,一些毫無關係的商品,比如勺子、筆記本之類文創用品,被雜亂地扔在書架上。“店員也看着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態度很差。”
“服務不好的根源是欠薪,員工沒動力好好上班,反正也不發工資,誰能不開擺(爛)?”曾在五棵松店做過半年兼職工的小付説。
員工仍在討債
頹勢是從2022年春節後初露端倪的。
2021年9月入職的小付記得,在自己前後還陸陸續續來了小十個兼職員工。正值學生們放寒假,也算得上是書店的小旺季,店裏也有餘力招聘新人。
但到了1月初,兼職工們的工資就發放不出來了,就連正式員工一個月也只能拿到兩三千的工資(原定底薪4000元),五棵松店的前店員章曉就是這個時間點入職的。
“2021年年底店裏還是盈利狀態,開年後完全就入不敷出了。”20歲的章曉説,自己呆到了閉店的最後一天。
3月後,章曉稱,其所在店鋪基本上沒有什麼現金流了。前來消費的顧客多是為了儘快“清卡”,把儲蓄卡里的金額消耗掉。
章曉回憶,五棵松物業曾給出“寬限”,合計約幾十萬元的房租可以先“欠着”,只要先交上5萬元就可以續約。但即便如此,言幾又依舊沒能補上這一小塊窟窿。
“公司賬上肯定是沒錢了,一點都沒了。”學金融的小付這麼猜測。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她甚至去翻了中國裁判文書網,發現此前即使告贏了言幾又,但錢還是要不回來。
6月的最後一天,小付再度打開和店長的對話框,詢問對方:“工資的事兒有消息了嗎?”
店長回覆給她一張照片,畫面上三個戴着口罩、學生模樣的人手舉白紙,紙上黑色粗體字寫着:言幾又無良商家,欠學生工資半年不給!
“我也想做個牌子,也這樣(舉着)。”店長説,自己到鄭州第一天就被討薪的兼職工們堵到辦公室了,但自己的工資也都還沒着落,“不敢離職,離職了我就一毛都沒有了。”
僅北京五棵松一家店,言幾又就欠員工們總共十多萬元的工資。“很難説各地(員工)能要回來多少。”
圖源/視覺中國
不只是欠着員工們的錢,言幾又更大金額的麻煩在於欠租。
翻看中國裁判文書網可看到,言幾又最新收到的一份財產保全民事裁定書,申請人是位處北京王府井的一家房地產公司。該公司請求查封、扣押或凍結言幾又四百多萬元財產。律師袁亞洋向《財經天下》週刊解釋,該金額一般和起訴要求的金額一致。“提起財產保全一般是為了在勝訴後有可供執行的財產,也就是為了防止被告轉移財產,勝訴了也拿不到錢。”袁亞洋説。
言幾又的欠租也不僅是這一家。天眼查顯示,2021年-2022年,成都、廈門、北京等地的房地產公司都陸續對其提起訴訟。
其中,也包括提供文創產品的供應商。2020年初,一位和言幾又合作了4年的供應商説,已經被拖欠貨款3年。原本每月一付的貨款從2017年開始成了3個月一付,到了2018年3月後,就徹底不付了,來回踢皮球。“我覺得不是一家合格的公司,毫無商業誠信。”
也是從2018年融完最後一輪B+融資後,言幾又失去了資本的注血,它自身的盈利模式也開始受到質疑
員工、供應商、地產公司…言幾又的商業鏈條一環環開始出現斷裂,失去了資本“注血”,它靠自身的運營能力也無回天之力。出版社也在陸續撤回自家書籍,這就造成一個難解死循環:沒錢上貨,沒書可賣,沒錢入賬。
無處效仿,無路可退
當我們回溯一間連鎖網紅書店的落寞,沒人能清楚、篤定地回答這個問題: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錯了?
如果説,書店本身難以盈利是“原罪”,從一開始,擁有豐富書店連瑣經驗,並在2008年第一波倒閉潮中存活下來的創始人但捷,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我們對言幾又的定義是一個複合型的文化空間,或者是文化消費品牌。”2019年,但捷在其投資方之一頭頭是道基金舉辦的高峯論壇上説,言幾又並不只是一個100%做書店的品牌。
杭州放語空·言幾又膠囊書店,位於桐廬;圖源/視覺中國
他押注的並不是一門書店生意,而是一個以消費場景為核心的商業模式,其中,設計是核心能力。言幾又,就是將繁體字“設”字拆開得到的品牌名,可見設計感的重要性。
在注重線下設計的同時,但捷也致力於把言幾又圖書銷售比例降下去--2017年,這個數字是40%。而在2019年的一次專訪中,他説未來要降到20%,圖書,只是一種連接作用。換做當下電商平台的邏輯來看,是引流品。
書,是一種SKU(最小庫存單位)龐大、需求分散、利潤很薄又低頻消費的商品。在中國,圖書市場規模又小,線下實體書店的份額也不過百億--其中50%的份額還是少兒圖書和教材教輔。
放眼全球,為數不多能稱之為成功的連鎖書店榜樣,就是日本蔦屋書店。
蔦屋書店,創建於80年代,在日本擁有1400家門店。但究其本質,蔦屋書店,是一家數據驅動的諮詢公司,其母公司CCC,核心壁壘就是數據,一方面通過賦能大量加盟店迴流數據,再進一步提高針對人羣做個性化策劃的能力,做到“貨找人”。
除了自己門店積累的數據之外,蔦屋書店還打造了一個龐大的積分體系--T-card,這是日本最大的通兑積分,連接了百萬家日本的商鋪,約50%日本消費者是其會員。
這是國內連鎖書店難以構建起的壁壘。但捷也逐漸意識到這一點。
他在2019年的一次專訪中提到,言幾又最早是學誠品書店,後又開始學習蔦屋書店。“後來發現,他們的模式在中國都不可複製,誠品更像一個文化百貨公司,做房東或者職業二房東。蔦屋書店你很難去複製,它是憑藉加盟費賺錢的,另外賺錢的是他的數據,6500萬個會員。”
但與此同時,作為決策者,但捷依舊不忘保持一個驚人的開店速度。彼時,言幾又以每年大概20~30家的速度進行擴張,最終共開設有60餘家店,“現在的速度不是最快的,兩年以後我們的速度會更快,大概每年一兩百家的速度。”但捷曾經如此表達。
線下門店是一個重資產的模式。但捷想要採取的新辦法,是讓開發商來付這筆賬。
2018年,言幾又在西安高新區邁科中心開出第一家“輕資產”運營的店,請來了蔦屋書店的設計師池貝知子,耗資1.4億,想要聯手打造“西安文化新地標”。開業到三週,這家網紅店就因過於火爆而開始限流。
而不到兩年後,這家曾獲得世界零售大會全球最佳實體店提名的書店,摘下了“言幾又”的牌子,後轉手給蔦屋書店,風光不再。
失去了效仿對象的言幾又,還沒能摸索出一條自己的道路,就被斷裂的資金鍊拖垮了。
西安言幾又書店(後轉為蔦屋書店);圖源/視覺中國
這次為何熬不過倒閉潮
在言幾又還叫“今日閲讀”時,就經歷過一波倒閉潮。
2010年,民營書店迎來一波倒閉潮,標誌性事件是第三極書局、風入松(北京著名人文學術書店)以及光合作用接連停業倒閉。當年,話題風向主要把這波倒閉潮歸因於京東、噹噹、亞馬遜等電商平台掀起的圖書價格戰。
與此同時,購物中心商場重塑了城市樣貌與消費形態,這年聖誕節,今日閲讀首家複合型門店開進成都凱丹廣場,用“30%圖書+60%咖啡館+10%創意產品”的組合拳,不到兩年便收回了成本。到2013年,今日閲讀最大門店開進成都環球中心時,所有門店加在一起也不過5家。
2014年,但捷二次起航,開出了第一家“言幾又”門店,落在北京中關村創業大街,在成都環球店基礎上增加了15%的文創產品及專用活動空間,自此開始了它的激進擴張之路。
往後5年間,言幾又融資超2億元,拿了錢後一路高歌猛進,建立了會員體系,玩起了跨界。在“吸引投資、迅速擴張、再吸引新一輪投資”的商業循環下,將門店版圖迅速拓至全國。
除西安邁科店、昆明1903店、天津于家堡店為獨棟門店外,其他都選址在購物中心。一開始,與凱德等外資購物中心合作較多,後來慢慢開始接入國內頭部商業地產商,比如位於全國各地的十餘個大悦城,幾乎三分之二都有言幾又的身影。
作為一個主打“文化”的品牌,言幾又也玩起了聯名。2019年,言幾又和知乎合作,在北京三里屯通盈中心一起開了首間「有問題書店」--言鹽問答空間,並推出聯名會員體系“言鹽會員”。
但這個甜蜜期很快過去。今年4月,知乎起訴言幾又想要討回389萬元聯名費。昔日合作伙伴,如今對薄公堂,只因協商解約後,言幾又遲遲未結算聯名會員卡收入結算分成費。
時間來到了史上又一輪“書店倒閉潮”。
2020年疫情開始後,接連倒下的書店數不勝數。據《2020-2021中國實體書店產業報告》顯示,2020年全國共有1573家書店關門,是2019年閉店數量的三倍多。無法營業的獨立、小眾書店們一個個接連消失在2020、2021年。
連鎖品牌書店為了自救,也各顯其能。
單向街書店,就曾在2020年年初直接發眾籌求助信,也在文化界、出版界掀起一小陣幫扶潮--很難説其創始人、文化名人許知遠佔了多少“好感牌”比例,但單向街書店的品牌影響力毋庸置疑。真正愛書之人,不會吝嗇在危難時伸出援手。
而相較之下,拋棄了“書”這一核心品類的言幾又,就沒能在消費者心中留下如此深的品牌印跡。失道者寡助,沒有資本輸血,欠薪、欠租、欠款……種種問題都一併爆發在這個商業體加速換代的夏天。
回過頭看,言幾又的落敗,固然有疫情催化、電商衝擊、實體書店業態凋零的大背景在,但歸根結底,一家無法贏得員工、消費者雙重信任的企業,再多的情懷加持、文藝濾鏡,也終究難以走得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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