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890年的倫敦,在支離的樹影上,我看見一個少年的影子前行。他的雙肩纖瘦,腰板堅直,不知道宇宙將凝結為一渾濁磨花的玻璃球,眾星壓疊如濕重的枯葉。在那一握若脆的手腕上繫了一艘油輪的駑重,它的主人卻有一雙猶如天空滋味的眼睛,裏面還葆有溶潤的、清潔的天真,美麗的天真。多年過去,他金髮依然,風流依然,憂鬱依然,然而我知道他已經永遠地失卻了那份天真了。
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勳爵。或者還是讓我叫他的小名波西。波西,美貌的波西,薄情的波西,無知的波西,終生如少年的波西。我是在《獄中記》的扉頁上看到他的,那幀照片裏他正年少,與他生命中另一人親密比鄰,堪堪相望。波西是坐着的,留給鏡頭一個清雋的側臉,鼻尖挺直而嘴唇微抿,亞麻長褲下修長的雙腿交疊,若有若無地望向旁邊。他身邊的男人是站着的,左手拿煙斗,右手扶椅背,一雙明亮深邃的黑眼睛自負中透着點笑意,有中年人微微發福的體型,但仍可稱得上英俊。
那個拿着煙斗的傢伙叫做奧斯卡·王爾德, 19世紀末響噹噹的英倫才子,倫敦上流社會的座上賓,幽默風趣,英俊倜儻,從不知謙虛和自卑為何物,更曾經在過海關時放出名言:“除了我的天才,沒有什麼可申報的。”偏偏是這樣一個人,遇上了美麗而庸俗的波西,恰似命運無情的譏諷。
“恕我直言,所有尤物都被寵壞了,而這正是他們的迷人所在。”王爾德這句話贈給尤物波西何其合適,他就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任性享用命運的恩賜而不思回報。一個富有侯爵的第三子,像他臭名昭著的父親一樣,風流、浪蕩與紈絝——這些特質原封不動地遺傳到他身上,精緻的容顏與頹廢的內心相得益彰。
一見之下,王爾德就被波西的迷人魅力吸引,自此拋棄家室的負累,開始兩人驚世駭俗的戀情。然而,正如單薄的蝴蝶飛不過滄海,兩人背德的愛情註定要受到世俗的指責與非難。“我將向你們展示你們從未敢觸碰的罪。”王爾德在箭頭直指同性戀罪的法庭上如是説。當所有對背德與不倫的譴責全部指向了王爾德,他在被告席上的辯詞,依然不失一貫的果決優雅。今天看來,這簡直是最為觸目驚心的告白,衝破倫理的束縛,揭開人性血淋淋的結痂。生命之光,慾念之火,罪孽之源,情深如是,觸目如是。
然而,王爾德將一生的賭注壓在波西身上,卻換來綿長而無望的兩年牢獄之災,罪名則是當時千夫所指的同性戀罪。只可惜,波西並未領情。在王爾德服刑期間他做了什麼?他從未探望他,抑或給他寫過一封信。追求唯美奢華享受,眼裏容不得醜陋的王爾德就這樣在髒污的監獄裏苦苦煎熬,第一年,他不允許讀書寫信,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第二年後,才被允許使用紙筆,一種藍色帶有監獄戳記的四開紙。王爾德就用這樣的紙為波西寫下萬字長信(後經好友整理成為《獄中記》一書)。波西收信後非常不滿,以為這是僅有的原稿,便將其毀去,聲稱沒有收到此信。
1897年獲釋後,王爾德立刻動身前往巴黎,對於英國他失望透頂,不再有絲毫留戀。其後他為了兩個孩子曾嘗試與妻子複合,但波西主動與他和好,最後王爾德選擇了波西,但他對其的感情已不如當初。兩人不久還是分手,這次是永別。一年半後,王爾德死於腦膜炎,波西長期被精神問題所困擾。
毛姆在《面紗》裏寫的那段話簡直是為痴情的王爾德量身而作——“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為了欣賞你所熱衷的那些玩意我竭盡全力,為了向你展示我並非不是無知、庸俗、閒言碎語、愚蠢至極,我煞費苦心。我知道智慧將會令你大驚失色,所以處處謹小慎微,務必表現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樣像個傻瓜。我知道你僅僅為了一己之私跟我結婚。我愛你如此之深,這我毫不在意。據我所知,人們在愛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回報時,往往感到傷心失望,繼而變成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樣。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人愛慕。對我來説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
在波西面前,這位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才子愛得何其卑微。這個以幽默犀利的評論見長的才子作家,一生耽迷於藝術與美的唯美主義者,沉淪於波西的美貌中,似乎也情有可原。然而,拋開世俗的成見,波西何罪之有?他不過是一個美貌的少年,他要求的愛專制而無知。如果王爾德給不了他這樣的愛,另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同樣會樂意給予,甚至更為殷勤、更為默契。
錯就錯在他遇見的是王爾德,兩人無論是學識、地位、興趣都相差甚遠,他的美貌對他的才華毫無用處,或者反之亦然。在相處的早期,波西或許是他的繆斯,然而往後更漫長的時間裏,波西是災難。據王爾德回憶,波西無知、虛榮而聒噪,一心沉浸於上流社會的聲色犬馬,肆意揮霍王爾德的錢財,直至他徹底破產、名譽掃地。每當波西到倫敦王爾德家中來,他必須停止一切工作,以陪伴波西出入無聊而輕佻的上流派對。只要是波西在的日子裏,他完全無法寫作,許多精心構築的長篇半途而廢,牢獄之災更是對才華的摧殘。
王爾德在《獄中記》中悔恨地回憶道:“我放縱自己於聲色犬馬中,我允許自己像一個紈絝子弟,一個浪蕩公子,我讓自己身邊聚集了些卑微庸人。我揮霍自己的才華,竟把浪費青春當做奇特的樂趣。我忘記了,一個人慣常在密室中做的事情,總有一天要被晾在房頂上公之於眾。”但同樣一封信,在結尾時他又寫到:“親愛的波西……儘管我不完美、不圓滿,你還是能夠從我這裏學到很多東西。你可以從我這兒學到生之歡娛、藝術之歡娛,或許,冥冥上蒼之中選中了我來教你更為奇妙的東西:悲哀的意義,以及悲哀的美麗。”
是的,悲哀的美麗,它讓我想起了一首米沃什的詩:——我的過去是一隻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廚子在裏面割開公雞的喉嚨。我得到什麼,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把握瞬間,即使一秒鐘,當它優美的外殼,兩隻交疊的手掌,緩慢開,
你看到了什麼?一顆珍珠,一秒鐘。多年過去,我想王爾德是否最終能夠釋懷,當優美的外殼緩緩打開,昔日熾烈的愛情燦爛平息,他會想起波西是他的宿命,他在他心中留下的珍珠串串,美若嘆息。到了那時,“一切苦難都應該變成歌吟着展開的長卷,一切訴説都應該隨着管風琴開揚然後噤聲。而一切慾念、情愛都應該在此得到保留然後化作花瓣飄遠”。王爾德亦找到自己真正的伴侶,波西紈絝依舊,但已擁有妻子與子女。兩人的生活不再有交集,留下的唯有記憶,而記憶單薄如蝶翼,顛撲即破。
——如果過往一切都不過是一隻蝴蝶愚蠢而浪漫的旅程,所有痛苦和反抗的意義何在?只有珍珠知道,只有曾經交疊的手掌知道。
而那些都不過是虛空,不過是捕風,不過是一秒中的永恆。我的波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