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環島路,從廈門大學,過曾厝垵,不久之後,就到了黃厝。黃厝社區裏,遍佈着大大小小的民居、旅舍、餐館、飾品店、特產店等。當你沿着黃厝中路,走到了阿財超市後,左拐,往巷子裏走三十米,就到了海邊漫步客棧。
阿文和芳芳就住在這個客棧裏。如你所能猜到的,他們是一對情侶。阿文是一個自由作家,即將滿三十歲了。阿文是他的筆名,取“阿”字,有向阿城、阿來、阿乙等作家致敬的意思。芳芳本名叫劉雅芳,朋友們卻都習慣叫她芳芳,她也覺得親切。
去年在北京的時候,阿文看書寫作,芳芳複習考研,兩個人都窩在房間,久了後,日子過得混沌不堪,阿文就常説想找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寫作,芳芳就建議了廈門。她對這座城市熟悉。大學四年,她在這裏度過。她的第一次戀愛也是在這裏。而她那時候愛過的人,一個名叫李博文的男孩,依舊留在這裏,她也是知道的。但當她説出廈門時,她的腦海裏把那些回憶都抹去了。她僅僅是覺得廈門適合寫作,阿文應該會喜歡上廈門的。
2015年春節過後不久,兩人一起來到了廈門。在來的路上,他們就打定了主意要住在海邊。找房子的第二天,來到了黃厝,找到了海邊漫步客棧,就決定了。
找好房子的那個下午,陽光燦爛,讓人誤以為春天已經提早到來了。阿文和芳芳一起沿着海灘走着。海浪猛烈,水波温柔。芳芳脱了鞋子,走進海水邊沿,任海浪打濕了她的小腿。阿文在不遠處看她,看到了她被海水打濕了的白皙的小腿。這種白,曾經讓他痴迷,此刻他的心裏也湧起了一種衝動。
在海灘走累了之後,他們回到海岸的草地上。冬日未盡,遊客尚少,三三兩兩的本地人,撐着帳篷,躺卧在帳篷裏,聊天或是吃零食。小孩來回玩鬧着。阿文和芳芳找了一棵樹下的草地躺着,藍色的天空蓋住了他們的眼睛。從這種藍色裏,陽光灑下來,一直隨着夜晚將近才慢慢暗下去。到了晚上,兩人回到客棧,收拾完東西之後,耐心地做了一次愛。做完愛,阿文累了,不久就睡着了。芳芳醒着,她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和牆一樣,也被客棧老闆刷成了海的顏色,上面畫着的魚兒似正在游來游去。芳芳閉上了眼睛,她感覺到自己是住在海里的,是大海的女兒,她猛然覺得這份正搖搖欲墜的愛情會在廈門獲得拯救的。
二:
那天夜裏就下雨了。令兩人未曾料到的是,這雨一下下來,就幾乎未曾停過。最初,這樣的雨還帶有一些詩意的哀愁,可是久了,便不免讓人心裏厭煩。
“這破雨!”阿文罵道。
芳芳看了看窗外。雨水正一滴滴地掠過。
“我也沒有想到今年會下這麼多雨,往年不是這樣的。”芳芳説。
“一下雨,就什麼都幹不了。我討厭下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過下雨。”阿文還在抱怨。
芳芳不知該如何安慰,在心裏升起一些愧疚,放佛天要下雨,是她的錯一樣。
阿文和芳芳兩人整天就窩在房間裏。房間面積才十多平米,兩人都待着,就顯得侷促。芳芳又愛撿拾,看到房間雜亂了,就總是要來來回回地走動收拾。這讓阿文覺得厭煩,又有些無可奈何。有時他吼一兩句,就又別過頭去了。
阿文總是看小説,看得煩了就玩手機打發時間。他心中有很多寫作計劃,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將近而立之年,來自社會各方面的壓力也更加重地向他撲來。他已經畢業近七年了。當然,這七年的生活是夠精彩的。他揹着揹包,走遍了全國各地。他也睡了不少姑娘,其中有一些相貌身材都好,他還常常想起來。他也從來沒有在任何正規的單位或者是公司裏面上班過,這讓他保持了生活上的自由,這在以前也是他自傲的一個方面。他做過很多雜七雜八的活,以此養活自己。在這過程中,他看了無數的書。他寫完了兩本長篇小説,三個中篇小説,一本詩集。可是他還一本書都沒能出版。
這種經歷是財富,可是有時候他也會懷疑,人生中到底什麼才重要。
畢業之後,他在北京待的時間最長。在北京的名利場長期薰染了之後,他開始懷疑起理想這個字眼。生活從不給理想主義者以憐憫。他想寫出一些真正好的文學,可是沒有人在乎。他認識了一些出版社的編輯,平時裏玩樂,可是説到出書,都只能對他搖搖頭。如今,他的朋友們都慢慢穩定或是成功了。他的父母也老了。他甚至害怕去給父母打電話。他想着應該做一些改變了。他來到了廈門。可是焦慮如影隨形。從前,他有過一段隱居的日子,那時,他總是能一口氣看完一本書,幾個月不停地寫一篇小説。如今,他每次看了不到半個小時,寫了不到一千字,心裏就滿是千千結。
他開始感到成功或者是金錢的缺乏帶給他的不安全感。
焦慮越重,連做愛,都有些敷衍了。他們保持着每天做一次愛,但每次都是匆匆了事,事後又滿是空虛感。兩人之間其它的交流已經日漸減少。
有一天芳芳忍不住地問:“我們這到底算是什麼?”
“什麼?什麼算什麼?”
“你愛我嗎?”
“你們女人就只會問這種傻逼問題嗎?”阿文瞪着她。
芳芳一下慌了。認識阿文這麼久了,他幾乎從不曾説過髒話。她想着自己一定令阿文厭煩了。
“我感覺你一點都不愛我了。”她還是要説出來這句憋在了心裏好久的話。
“那又怎樣?有什麼意義?這一切有什麼意義?都是毫無意義的事。”
“你真是一個混蛋啊。”
“是啊,我本來就是一個混蛋。”
三:
一半年以前,也就是2013年的秋天,情況不是這樣的。那時,芳芳從廈門坐飛機到了北京。阿文到北京國際機場接她。那是兩人初次見面。雖然有着之前網絡上的聊天,但芳芳還是為自己這種奔赴的勇氣感到吃驚。她出站後,看着阿文的身影趴在出口處的橫杆上,她想叫他,卻又不敢。很明顯,她從出口處走出來的時候,阿文沒有認出她來,儘管兩人之前曾在網絡上互換過照片。
阿文等得急了,才四處張望。他看到在他身後的她,皺了一下眉,微笑,揚起手,向她走過去。
“是你吧?”阿文問。
“嗯,是我。”
“累嗎?”
“噢,不累。”
芳芳答完後,阿文幫她拉起了行李箱。她默默地跟在他瘦削的身體背後。
出租車從機場,穿越大半個北京城,一直開到了他所住着的西五環。那是她第一次來北京。他給她講述着北京的歷史,以及那些路過的建築的名稱。中途,他去拉她的手,她縮了一下,也就十指相扣了,她手心裏有汗。
出租車停在靠近石景山區的一個破落的小區。阿文帶着芳芳走過那些窄巷子。她心中的北京是大都市,應該處處是歷史,處處是高樓大廈。出租車走過的地方是那樣,然而此處卻像是到了自己所成長的那個西南邊陲的小縣城。巷子走完,爬上一棟破樓,阿文打開門,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不到十平米,擺滿了各種雜物和書籍。
阿文把東西整理了一下,以使兩人能活動得開。夜已經深了,芳芳也就不再整理行李。她去那一層的公共衞生間裏洗了一個澡。她細緻地洗着自己。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棵白蘿蔔。而那個要吃這棵蘿蔔的人,就在那個小小房間裏等着。
當阿文進入芳芳身體時,芳芳忍不住地流了幾滴眼淚。阿文從此成了她的第二個男人。阿文發現了,就停止了動,用舌頭替芳芳吻去了淚。那時,芳芳忘記了第一個帶給她美好和傷痛的男人。她覺得,有一種新的美好的愛從她的身體深處慢慢擴展到了心裏,一起融合着,她無比快樂地閉上了眼睛,輕聲叫了出來。
做完愛後,芳芳才發現月光已經悄悄爬進了小房間。真是的,要做愛時也忘了拉上窗簾,被別人看到可怎麼好!但此刻累了,也不願去拉了。況且,月光那麼美!月影照在堆積的書上,像是白色的梯田。月光在牆角,在掉了一半的被子上,在斜躺着抽煙的阿文身上,都留下了褶皺的影。芳芳覺得,月光那麼美,是可以為愛情作證的。
“噯,要聽我給你彈吉他唱歌嗎?”阿文抽完了煙,問芳芳。
“這麼晚了。”答完,芳芳就後悔了。
阿文卻也沒管,就赤裸着爬起來,從屋角的一個黑布袋裏,拿出了一把吉他。他坐到牀頭,對着芳芳笑了笑,又調了調琴,調準後,就彈起了歌。
第一首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嗎?》、第二首是《時光》、第三首是《姑娘》。
阿文邊彈邊看着芳芳。看了一會兒之後,又專心去彈吉他了。阿文聲音輕細,唱歌也有些像在訴説。
“真是一個温柔的人吶。”芳芳內心裏想。
彈完了歌,兩人説了會兒話,抱着睡覺。芳芳才覺得一切真像是一場夢。而且,這個進入她身體的男人,在之前所擁有過的女人一定不在少數,她能感覺得到。但那有什麼關係呢?月光畢竟照了進來。畢竟這是北京的月光。畢竟月光為愛情做了證。
四:
黃厝路上,有一個乾柴烈火酒吧。外出吃飯或是去海邊時常常路過。每次路過,阿文都能看到酒吧開着門,可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裏面有過一個顧客。甚至連老闆都沒有。最開始,酒吧門口左側豎了一個廣告牌,酒吧在招服務員。幾天後,廣告牌也消失了。
有一次阿文和海邊漫步客棧的老闆聊天,才知道這還是廈門旅遊季節的淡季。客少,老闆們都悠閒地享受着每一天的時光。老闆四十多歲的樣子,曾經在保險行業待過不少時間。幾年前開了這間客棧,開始過一種他年輕時候就奢望過的那樣生活。
阿文又何嘗未曾那樣想過呢:開個小店,和各種有趣的人聊天,看書寫作,賺些夠用的錢。然而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成,空有滿身疲倦。
每次路過乾柴烈火酒吧,阿文都想去裏面喝幾杯。可是一個人,太孤獨。他又回到旅館房間,面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芳芳。那時候,他感受到的甚至不是習慣的愛,而是一種生活最本質的絕望。
芳芳想要用各種方式去安慰阿文。她把自己所畫的那些充滿靈氣的小畫拿給他看。甚至在性上,也耐心地為他服務着。她還為他講述那些她所知道的偉大作家所歷經過的失敗和苦難。阿文卻覺得那些話語對他來説,幾乎完全失去了治療作用。
他只能每天夜裏都去海邊。夜裏海邊沒有路燈,黑漆漆的沙灘上,看不到人影。他就一個人在海邊來來回回地走。一個人對着大海吼叫,或者是大聲唱歌。
時常是下雨的,他覺得下雨時吼叫更加痛快。大海無邊,把一切都接收了。他吼到嗓子嘶啞,然後回到客棧。
後來,他感覺狀態要好一些了。他打開電腦,要把那些寫作計劃都一一付諸實踐。可是他就那樣對着電腦,直到深夜襲來。他一直髮呆,一個夜晚接着一個夜晚。她發現自己噁心起來了。他看着電腦上自己打出來的那幾個字,想要吐出來。他差點嘔吐。他愛着文學呀,他怎能不愛呢?文學是他的命。可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他對文學懷有一種噁心的愛。
“去他媽的文學!”他罵了這樣一句,然後把電腦關了。
過後沒多久,阿文決定離開廈門。他把這説給芳芳聽,芳芳一下就哭了出來。她不停地問為什麼,他只是冷漠地站在窗邊,他沒有再去吻她流下的淚水。那時,她知道,一切都要消失了。從愛上他開始,從最初的熱戀過去之後,一切早就已經無法挽留。原來,愛情果然是有保質期的。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雨停了,他們去廈門大學附近的一個小酒吧裏喝酒。她酒量本來就小,又想醉,果然不一會兒就醉了,後來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客棧熟悉的牀上。頭頂還是那片大海,畫着的魚兒們游來游去。她的身邊躺着他。明天,他就要走了。她想要抓住他。
她從背後去抱他,撫摸他,他也醒了,他們做愛了。
沒什麼不同。只是頭暈暈的,有點晃,像在船上。對,又有月光。月光照進虛假的海里,魚兒們遊在月光裏。月光暗暗的,只從拉緊着的窗簾的右側縫隙裏透出來。這是廈門的月光。多麼久違啊。可是月光那麼熹微,像要滅了一般。但那又如何呢,畢竟,這是曾經為愛情作證過的月光呀。
走的時候,她送他。東西不多,他走到哪裏都是那麼點行李。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決心要離開了一樣。去年她離開廈門去找他,今年他送她回廈門。這一切都像是一場輪迴。
賣豆漿油條的小店開了。他叫的滴滴打車也到了。她急忙跑過去,為他買了一份豆漿油條。他在車門處等着她。她把豆漿油條遞給他,他接了,坐進了車裏。車開動了。她跑回到旅館的房間,嚎啕大哭起來。後來到了火車站,他才兩手放下需要支撐的行李,去打開她所買的豆漿油條。油條已經冷了。豆漿全部灑了出來。
五:
阿文又回到了他曾隱居過的山下。他一個人租住在一個小閣樓裏,是斜頂。風總是從窗外吹進來。而到了晚上,由窗口望出去的一座橋,因彩燈的亮,就像是彩虹懸在江面。或者是有月亮的晚上,月光照進來,心裏不憂愁的時候,是透亮的。
春天已經來了。萬事萬物都破土而出了。阿文走到山上去,甚至一棵含羞草就能讓他開心了。那些野花、垂柳,或者是爬山的美好的女孩,這一切,都屬於真正的春天。新的生活,也會在春天裏慢慢開始。
阿文如今在朋友的一家書店裏幫忙,朋友知道他的才華,定期的讓他在書店做一些文學上的講座。附近的大學生們愛聽,阿文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價值。
阿文常常想起過去,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他這樣的罪人,是不配擁有愛情的。他離開了芳芳,帶給芳芳的一定是一種任性的傷害。他又打開了電腦,他想要寫一些文字,那或許是他唯一的救贖。他想起沈從文曾寫過的:只有你,方那麼懂我並且原諒我。對於芳芳,他也希望能獲得一種原諒。
阿文離開後,芳芳傷心了很長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去愛一個作家了。那個作家曾經讓她快樂,可是那個作家是抓不住的一陣風。那個作家教會了她如何執着地面對自己的理想,卻也為了那種理想而傷害了別人。她明白了,有的人雖然愛過,但註定不會屬於自己。她也明白,一份好的愛情應該是讓彼此都變得更好的。一份好的愛情應該有靈魂的共振、肉體的歡愉、生活的快樂。她和阿文的愛情雖然曾有月亮做過證,可那是一段糟糕的愛。
芳芳決心要忘掉過去,並改變那種生活了。她的考研成績不理想,於是,她開始找工作。她投了很多簡歷,也問了很多在廈門的朋友,最終在萬達中心找到了一份早教方面的工作。
面試那天出來,她卻碰到了她的前男友李博文。他邀請她一起去喝咖啡,樓下就是一家咖啡店。她沒有拒絕。
聊天的過程中她才知道,李博文就在這棟樓裏工作。他做了本行,成了律師,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快拿到律師從業證了。他的談吐裏充滿了商業化的成功語氣。她再也不能把他和兩年多之前分手的那個青澀的小男孩聯繫在一起了。而她自己,似乎也不再是那個為愛不顧一切去奔赴遠方的女孩了。
喝完咖啡,臨要離開時,他問她是否有了新的男朋友,她搖了搖頭。他告訴她他也是單身一個人。他送她上公交車,她看着他留戀的眼神,那些青春校園裏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回來了。
第二天晚上,李博文打來了電話,説有空一起去海邊散散步吧。她對着電話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