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我發現這個枱燈,好像成精了。”
“我看你成精了。”
“真的,我觀察好幾天了……”
“你發什麼神經!”
面對妻子的指責,邱海沒再辯解,仍然目不轉睛地看着枱燈,這個行為已經持續了五天,他越來越感覺此燈不同尋常。
邱海最早發現異樣,是五天前的傍晚,他從機關單位回家,準備整理資料,順手打開書房的枱燈。往常,他摁下開關後,總要延遲幾秒鐘,燈泡才會亮。但這次,他的手指剛剛碰到按鈕,燈泡就亮了。他覺得奇怪,把枱燈關了,然後重新打開,並無異樣。
邱海是個細膩的男人,甚至有些強迫症,他又摁了幾次,燈泡都有延遲,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不過這反而引起了邱海的注意。
他敏鋭地發覺,燈泡每次延遲的時間一樣,都是準準的六秒鐘。但實際上,由於線路接口的問題,以往延遲的時間絕對不同,有時五六秒鐘,有時七八秒,有時需要輕輕拍打燈座,燈泡才會亮。
吃晚飯的時候,邱海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沒有告訴妻子,因為任莉最受不了他的吹毛求疵。
“一個大男人,心眼那麼小,肯定死得早。”這是任莉對邱海的評價。
邱海曾經在一個月內,成功地把任莉氣倒了三次。任莉痛定思痛,聽從老中醫的勸告,為了乳腺增生不再發展,努力學會眼不見心不煩。
因此當任莉又看到那熟悉的眼神,一個字都沒有多問,低頭默默地吃飯。
邱海的目光看似散亂,實際集中在一個點上,表明他心裏塞滿了問號。
比任莉更熟悉這種眼神的,便是枱燈小弟。
枱燈小弟來到這個家五年零七個月,是邱海在單位獲得的一個獎品,邱海倍感珍惜。去年開始出現的亮燈延遲現象,其實並非線路接口問題,而是枱燈成精的緣故。不過現在台燈小弟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他以為準確把握亮燈時間,能讓患有強迫症的主人打消顧慮,沒成想反而弄巧成拙。
五天來,枱燈小弟想辦法彌補錯誤,可惜他做得越多,越加強了主人的疑慮。
“這個枱燈居然能回應我的話。”邱海對自己説。
邱海沒有急着下結論,他冷靜觀察,研究種種跡象,終於在今天向妻子揭秘。
要按照任莉的脾氣,直接就上去抽老公兩個大嘴巴,她想這麼做很久了,一直忍耐着,楞是忍出了乳腺增生。
——老孃因為你都憋出內傷了,你跟老孃説枱燈成精了?
大嘴巴終究還是沒抽下去。邱海的異常舉動越來越多。任莉下班回來後,竟聽到邱海在書房和枱燈説話。
任莉原本以為自己會怒火爆發,卻忽然害怕起來,老公這次的情況不簡單。任莉把邱海拖到醫院,去精神科做了檢查,結果是生活壓力大,產生了幻覺。
邱海反覆申明,自己很正常,並把任莉帶到枱燈前,讓她觀察種種現象。而任莉看到的,只是一盞普通枱燈。任莉越來越不安。邱海主動提出和任莉分牀睡,自己搬到了書房,此舉多少減輕了任莉的恐懼感。邱海全身心投入到解謎活動中,希望儘快找到枱燈成精的證據,以表明自己沒有發瘋。
枱燈小弟同樣陷入了恐慌。他在台燈的世界屬於級別最低的成精者,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麻煩。由於自己的疏忽,而被主人盯上,並且執拗地想要探明真相,這對於枱燈小弟來説,無異於作繭自縛。
一旦邱海確認枱燈小弟成了精,會怎麼對待他?
避之如瘟疫都是輕的,很可能把他毀掉,這是人類對付所有怪物的必要手段。
但還沒輪到邱海下手,任莉搶先做出了決定。她趁老公不在家,溜進書房,把枱燈偷出來,用塑料袋紮緊。枱燈小弟明白自己的末日到了,他無力反抗,因為沒有接通電源時,他不是個什麼玩意兒,誰都可以任意處置他。
幸運的是,任莉下樓時,迎面撞上了邱海。任莉做賊心虛,邱海瞥了一眼妻子手中的塑料袋,便瞧出了端倪。邱海的神色很平靜,動作很果斷,從妻子手中掠過塑料袋,一言不發回到家裏。
任莉終於爆發了,追着邱海嚷道:“把這個破枱燈扔了,你的心病就好了!”
邱海低頭解開塑料袋,把枱燈小弟捧出來,審視一番,確認沒有損傷,這才抬臉對任莉説了一句:“你有眼不識泰山。”
任莉愕然望着邱海。
邱海返身進了書房。
邱海煞有介事地把枱燈放到書桌上,把扭歪的燈頭扶正,然後插上電源,摁下按鈕。燈泡延遲亮起,光芒映着邱海的眼睛,他的瞳仁裏泛着異樣的光澤。
“我算你的主人吧。”邱海似笑非笑地看着枱燈小弟,“剛才在單位我才想通,其實我已經確信你不是一般的枱燈,何必再找什麼證據,我只當你是我的寵物,比如,是一隻特別有靈性的貓,這就夠了。重要的是,你能為主人幹什麼?”
枱燈小弟非常緊張,燈泡微微閃爍着。
“很多人不願承認,自己需要主人,也渴望成為別人的主人,在我們單位就是這樣。領導們既是奴才,又是主人,所以他們最變態。我的上司就是個女變態,她罵我的時候,就是在罵一條狗。我老婆不知道我的強迫症是怎麼來的,在那個女變態手下幹活兒,我不能犯一丁點兒錯誤。今天上午她又罵得我狗血淋頭,其實我早就適應了,適應了一輩子做個奴才的命運。但我突然想到了你。”邱海在椅子上坐直腰桿,目不轉睛地看着枱燈小弟,“那一瞬間,我就好像接通了電源,腦袋裏一片透亮。我已經擁有了一個寶物,竟然還像個傻逼一樣到處證明自己。”
枱燈小弟身上發出細微的電流聲,他明白了邱海的想法。
邱海接着説道:“這些天我盯着你,你既沒有反抗,也沒有按自己的方式離開,我估摸着,你肯定有不得以的原因,必須留在我身邊。”邱海的嘴角一抽,極快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的推論對不對,也就是説——你得適應我。”
儘管枱燈小弟還不清楚邱海到底想幹什麼,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將成為一件兇器。邱海那句“你得適應我”,語氣平淡,卻鋒芒畢露,若沒有相當的機關磨練,不可能達到如此力度。
枱燈小弟感到一陣絕望。
第二天上班,邱海把枱燈帶到單位,擺在辦公桌上,讓枱燈小弟看到那位女上司。
邱海準備發出指令,卻顯得很猶豫。雖然心底蓄積了太多怨恨,真要採取行動,其實並不容易,所以説,執行難啊。
昨天夜裏,邱海已經迫使枱燈小弟承認自己成了精,並且用問答形式,確定了枱燈小弟的能力。邱海在紙上羅列了各種可能性,讓枱燈小弟一一答覆。
例如:
你能讓人猝死嗎?
你能讓人突發怪病嗎?
你能讓人看你一眼,就眼瞎嗎?燈泡閃爍一下,認可。
你能讓我升官發財嗎?
你能讓我心情愉快嗎?
你能讓我胃口大開嗎?燈泡閃爍一下,認可。
你能讓我看你一眼,就眼瞎嗎?
你能讓我老婆看你一眼,就眼瞎嗎?燈泡閃爍一下,認可。
你能治好我的尿路感染嗎?燈泡閃爍一下,認可。
……
經過權衡,邱海認為,把變態上司的眼睛弄瞎,是最安全的報復策略。但事到臨頭,邱海卻遲遲下不了狠心。
——聽説那個變態有個病怏怏的兒子,一直在家裏垂死掙扎,似乎很可憐。
邱海想。也許那本身就是上天的報復吧。
邱海決定暫時延緩一下,眼睛瞎不瞎又不在這一二天,想到隨時可以讓變態的女上司因為無意中看了枱燈一眼,而失去光明,簡直比真的實施更刺激。既然可以輕鬆實現,反而有意不讓自己滿足,這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感。
中午,邱海給枱燈小弟發出“胃口大開”的指令,然後美美地吃了一頓,身體和精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撫慰。
枱燈小弟暗自慶幸躲過一劫。
但還有明天呢,以及往後的日子,隨便哪天主人又捱了罵,或者突然不爽了,只要心思一歪歪,發出指令,枱燈小弟必須照辦。也就是説,生活對於枱燈小弟,變成了一鍋濃稠的苦湯,在裏面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怕什麼來什麼。不到一個星期,邱海灰頭土臉回到家,徑直走進書房。看到主人的一瞬間,枱燈小弟就知道麻煩了。邱海臉上寫滿了憤怒,並且不再掩飾,彷彿一隻炸毛的公雞。
邱海一把抓起枱燈,大步出了門,下樓時遇到回家的妻子,邱海毫不理會。任莉看情形不對,慌忙追上邱海,拉扯中,枱燈小弟掉在地上,啪地一聲響,燈泡碎了。
邱海漲紅了臉,腦袋上似乎冒出了黑氣,嚇得任莉奪路而逃。
邱海就在馬路邊抓着枱燈小弟問:“你還行不行?行不行?”
邱海在超市買了個燈泡裝上,繼續趕往女上司的家。
在樓下,他逐漸恢復了理智,在附近買了些水果,假裝來和上司溝通思想。
“劉主任,您今天下午在會上批評我,批評得很對。我回家後坐立不安,十分羞愧,感到自己的缺點太多了,如果不是您一直幫助我、教育我……”
“小邱,你有事就直説吧。”
邱海坐在上司家的客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幸好劉主任的手機響了,她去陽台接電話,邱海趁機找到牆邊的插座,把自己的枱燈接上去,摁下開關,燈泡亮了。
邱海把枱燈藏到盆景後面,只露出半個燈泡,並對台燈小弟發出了指令。
劉主任回到客廳。邱海的腦子裏亂糟糟的,考慮怎麼把劉主任的視線引向盆景。
“小邱啊,我也很想跟你談一談。我在單位每次批評你,你有怨言,我看得出來……”
“不不,絕對沒有!”邱海忙不迭地擺手。
“呵,你不用緊張。你的謹慎和細緻是公認的優點,但你過於摳細節,經常為一些並不重要的東西反覆確認,耗費時間和精力,干擾了正常的工作。每次你那邊出問題,影響的不是你一個人,我要對單位負責,有的問題我也沒有發現,我也一樣挨批評。當然,我的工作方式有些生硬,使你產生了牴觸情緒,這是我要道歉的。”
邱海感到奇怪,上司從來沒在他面前説過這樣的話,這通常是“遺言”——這位劉主任可能要卸任、免除或者調離,就是説,她將不再是邱海的上司。
邱海忽然感到一陣空虛,一種費盡心力卻突然發現目標消失的悲哀。
——難道我也變態了?
“這些水果你拿回去,以後有空再來家裏坐。”劉主任準備送客了。
邱海急忙起身擋在劉主任與盆景之間,一邊考慮怎麼收回枱燈。指令已經發出,自己如果一走了之,劉主任眼瞎是必然的。
劉主任見邱海沒有離開的意思,問:“你還有事?”
邱海支支吾吾地問:“您兒子怎麼樣了?”
劉主任愣了一下,語氣一沉:“沒什麼。”
“我能見見您兒子嗎?”邱海硬着頭皮問。
劉主任皺起眉頭,看了看邱海。
邱海説:“我……我認識一位老中醫,治好了我老婆全家的病……我……我真的想給您幫上忙。”
劉主任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嘆口氣説:“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兒子的病……唉,我去看看他醒了沒有。”
劉主任進了房間。邱海趕緊把枱燈塞回包裏,並解除了指令。
劉主任在兒子的卧室前朝邱海招招手。邱海隨着劉主任走近病牀。映入眼簾的是一顆光光的腦袋,然後是一張年輕的沒有血色的臉龐,雙眼卻很亮。
“小天,這位是我單位的同事,邱海。”劉主任介紹道。
“你好。”小天看着邱海,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單純,“對不起,我只能躺在這裏。”
邱海不知該説什麼。
劉主任説:“小天很想多見些朋友,可是他的朋友……”劉主任的聲音哽住了。
邱海忽然明白劉主任那古怪的脾氣是怎麼來的。患有脊髓海綿狀血管瘤,因為想死在家裏而執意回家的兒子,本是風華正茂的歲月,卻只能躺在寂靜中,任憑生命一點一點消散。
邱海忽然心念一動,做出決定。
他從包裏拿出枱燈,在小天的病牀前接通電源,摁下開關,燈泡亮了,原本昏暗的屋子充滿了温暖的桔色光芒。
劉主任被邱海的怪異舉動驚呆了。
接着邱海莫名其妙説了句:“我讓你治好小天的病。”
燈泡閃爍一下。
邱海拔掉電源,帶着枱燈小弟離去。
回家的路上,邱海抱着枱燈,感受着懷裏的温度。他沉浸在此刻的快樂中,卻還沒想好以後怎麼對待這個成了精的枱燈。
“噢對了,晚飯帶上我老婆出去好好吃一頓吧。”邱海對台燈小弟説。
枱燈小弟似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