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千里江山幽信絕 一場風露敗秋荷

  蘇舜欽人生可以分為兩截:貶黜前與貶黜後。貶黜前,他是春風得意少年郎,出身名門,二十七歲進士及第,瓊林賜宴,御苑簪花,一朝看盡長安花。初娶滎陽鄭氏,續娶名相杜衍之女。在時人眼中,蘇舜欽無疑前程錦繡,只待一個契機便可青雲直上、扶搖萬里。甚至他也曾期許過,自己會如祖父蘇易簡一般聲名煊赫、名垂青史。所有的野心與抱負,都寫在最初的詩篇裏。在《及第後與同年宴李丞相宅》中,他意氣風發地寫道,“拔身泥滓底,飄跡雲霞上。”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池中青萍的浮動既輕且緩,看起來無關緊要,實則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蘇舜欽的尖鋭不近人情,興許在最初只被當作惹人厭煩卻無傷大雅的特質。

  身在官場,愈看得清楚明白的事,愈忌諱宣諸於口,更何況付諸文字。蘇舜欽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枝筆道盡天機。他在《諮目》中,不加掩飾地指出,宗室“禁錮幽囚,僅如繫囚”。宋代宗室名為天枝,實為棄物,這層道理人盡皆知,可敢直言不諱的,蘇舜欽算是一人。

  萍末微風終而凝成蘇舜欽命運中最大的一場風暴。轟動一時的進奏院案毫無預兆卻又理所應當地發生了。其時蘇舜欽作為判進奏院事,按慣例舉辦賽神會。他以故紙錢召伎樂,為御史魚周詢彈劾,下開封府窮治。最終以監守自盜的罪名革職為民。在遭遇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摺磨後,蘇舜欽變得更為尖刻了。他離開京城,遠遷至蘇州居住。蘇舜欽開始如祥林嫂般不斷地重複着苦難史。大量的詩文充斥着他喋喋不休的絕望、不甘、憤怒、屈辱與痛苦。他或化身屈原,或扮演賈誼,所有的譬喻與暗示皆指向了唯一、終極的意義“饞口諑娥眉”。是的。一次政治上的失意,反而令他——至少是自以為地——佔據了道義上的制高點。他被貶黜、被罷官,在他心中,這是高尚之士的勝利,是可歌頌的清白。他熱愛這自我的放逐——蘇舜欽在詩歌中反覆重申着這一點。比如《離京後作》:“脱身網羅苦,含笑入煙蘿。窮達皆常事,難忘對酒歌。”比如《答和叔春日舟行》:“寄語悠悠莫疑我,五湖今作狎鷗翁。”再如《答子履》:“蒼蠅休聚謗,白鳥已為羣。”

  似乎在痛苦之後,他的心情復歸於寧靜。擲重金買下滄浪園,南山寄傲,縱酒放歌,終日與詩書為伴。蘇舜欽曾這樣描述這段生活,“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悦;踰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魚鳥留連,不覺日暮。”(見《答韓持國書》)然而,這只是蘇舜欽的一面。

  他的另一面依舊憤懣不平。身處江湖之上,卻戀戀不捨廟堂之高。其時,韓維給蘇舜欽寫了一封信。來信大致是關心蘇為何不回汴京與族人同居。韓蘇兩家乃是兩代姻親。蘇舜欽的姨母、王旦的長女嫁給了韓億,生韓維、韓絳兄弟。蘇舜欽之長姊與韓維結親。韓維之妹嫁給了蘇舜欽之弟舜賓。韓維是他的表哥,也是姐夫。然而,這一次,蘇舜欽沒有顧及韓維的顏面。他是這樣説的,“常觀棠棣之詩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謂兄弟以恩,當有急難之時,必相拯救。後章雲:‘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謂友朋尚義,及安寧之時,以禮義相琢磨也。予於持國,外兄弟也。當急難之時,不相拯救;今於安寧之際,欲以義相琢刻,雖古人所不能受。予欲不報,慮淺持國也。前得子華(即韓絳)詩,意亦然,未暇縷述,今並此以達子華。”換作今天的話説,這封回信的意思是,昔日我有難,你不出手相援。今時今日,你又有何面目來指點我的人生呢?之前韓絳也對我説過類似的話,請你把我的回答也一併告訴他。蘇舜欽的回應直白尖刻,簡直是惡狠狠的挖苦。韓維兄弟的來信興許是觸中了他內心最痛切之處罷。與此同時,對着熱切來訪的友生,蘇舜欽也不假辭色,殷殷申説,但求懂得二字。他在《答馬永書》中提到,“竊觀書意,論辯甚嘉,然似孰予之跡而未燭其裏者也。謂予不以得喪累其所守,不為怨憤不懌之詞,此固細節,悔過避害者能為之。”我不知道這些人是否明白了他自詡的忠直骨鯁。但世間最難的正是懂得。正如我讀完《蘇舜欽集》,依舊覺得他狷介不可理喻,迂闊粗疏咎由自取,依舊無法喜歡這種將政治鬥爭活生生解讀成忠奸之辨的性格。

  雖與溪山共隱,蘇舜欽始終心繫魏闕之下。故紙案過去數年後,他主動寫信給當時的宰相文彥博,先是按慣例申明瞭自己的不幸,而後談到了蒙冤廢黜已久,希望得到文的推薦,重新起復為官。時光彷彿磨去了鋒芒,他變得謙卑,甚至有一些近似討好的小心翼翼,“況某者,潛心策書,積有歲月,前古治亂之根本,當今文武之方略,粗通一二,亦能施設,廢棄疏賤,不信於時,明公召而與言,資相其質,衡鑑之下,安可妄欺?斂之棄之,俯伏竢命,謹具手啓。”蘇舜欽如願以償了,或許是因為蘇氏在京師深厚的人脈關係,或許也有韓氏、王氏從中相助的緣故。蘇舜欽被任命為湖州長史。

  一切將將開始,一切戛然而止。命運的起承轉合間,容不下一首詩歌的長度。蘇舜欽來不及留下一行文字,便奄然而逝。記得他曾作詩懷念友人。詩序中提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友人變得舉止怪異,不再像他從前的模樣。彷彿能從那一場相見中,推斷出友人的死亡已有先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蘇舜欽死亡的伏筆也埋在了他最後一首詩中。“千里江山幽信絕,一場風露敗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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