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過年。
中國人的鄉愁記憶中,春節是一張回家的車票,是越來越難看的春節晚會,是一桌爸媽親手做的團圓飯。
老舍先生的年,是從泡綠瑩瑩的臘八蒜開始的,魯迅先生的年,則充滿着與鞭炮的和解,梁實秋晚年腦海中的春節,最亮色是“三河縣的老媽兒”頭上那朵“顫巍巍的紅絨花”。
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春節的氣氛忽然變得單一而無趣了。
煮餑餑、吃元宵、去長輩家拜年、討壓歲錢……那些小時候的樂趣,在今天看來,甚至有些是程式而機械化的。
可是,罵過年,煩過年,到了過年想過年。
請周嘉寧寫八寶飯,源於前年的除夕夜裏,在她家打牌,吃到的那個八寶飯。那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吃到的最好的八寶飯,沒有紅綠色的襯托,只有實在的豬油豆沙以及核桃。我念念不忘那隻八寶飯,乃至於一想起嘉寧,就會想起那天夜裏,挖開那隻八寶飯時的歡呼。
——李舒
插畫@良根
當北方人不管什麼節日都吃餃子的時候,我們家裏不管什麼節日都吃八寶飯。凡是我爸爸在家裏擺圓桌請客,收尾基本會端出一鍋浮了一層油的牛尾湯,裏面的洋葱和番茄都已經融掉了,接着是一隻大碗裝的八寶飯,豆沙裏面有一坨化開來的豬油。但其實自己家做的話大概從來沒有湊齊過八寶,反正每次親戚們實在沒話説了便開始數到底是哪八寶,同樣每次都要數一數的還有我爸爸很愛做的十樣菜(就是百葉香菇豆芽胡蘿蔔什麼的十樣素菜切成絲以後,重油重糖炒)。我最喜歡八寶飯上面綴核桃,青紅絲則非常不喜歡(最討厭的應該是方糕上面的青紅色,蒸熱以後還會暈出很可疑的顏色,糖精味道也非常奇怪,而且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那到底是什麼!)。這樣一羣人一邊數,一邊紛紛伸手用勺子挖,我喜歡糯米和豆沙對半的比例入口,這樣兩大勺下去,胃裏面最後的縫隙被撐滿,便是一頓家宴的完美收場。
糯米,在北方又被叫做江米,香糯粘滑,只有這樣的米才擔得起八寶飯的甜。
紅豆做成豆沙,藏在糯米飯裏。
捨不得放糖可做不了八寶飯。
核桃仁是奢侈的點綴。
紅棗蒸過之後甜糯得很,一入口便化了。
顏色可疑的青紅絲是八寶飯中的異類。
沒有豬油,八寶飯怎麼可能會好吃!
嗯,吃完鹹的之後真的必須吃點甜的。
我們家裏人都很愛糯米。小時候住在靜安寺後面老房子裏的時候,大年夜晚上我媽媽便和幾個阿姨一起用糯米粉做湯圓,蒸糯米做八寶飯。廚房裏非常冷,水蒸氣的味道很好聞,房間裏卻很暖和,等會兒舅舅會放焰火,明天早晨醒來可以拿到壓歲錢。這可能是非常永恆的記憶。
只是那時候作為一個小孩並沒有太喜歡八寶飯,因為它帶有一種成年人的陳舊審美——圓形,巨大,實實在在,對稱,裝飾性。過分固化了某種中國式的審美。與之聯繫在一起的物體有水仙花,桔子,放在茶几上的廉價糖果,房間裏罩着勾花罩子的沙發。等等。非常沉悶。年夜飯裏最喜歡吃的東西竟然是當時剛剛時髦起來的……炸雞翅。呃。一種完全不美並且非常廉價好操作的食物。
而且八寶飯對我造成過創傷型的味覺記憶是,中學裏有段時間超市裏開始賣可以微波爐加熱的小型八寶飯,為了節約早餐的時間,我媽媽買了很多凍在冰箱裏。所以冬天很多個灰濛濛的清晨,六點多,我在沒有暖氣的廚房裏吃加熱的速凍八寶飯。其實也並不難吃,但是味覺記憶中還包含着困,數學考試,想吃肯德基或者剛剛炸出來的油墩子。
然而不管主觀願望如何,外部世界如何變化,八寶飯在我家裏始終沒有消失過,然而其他很多舊的 習慣也好,食物也好,都在消失。比如説前年開始,過年連一串鞭炮都不放了。我媽媽雖然有時候會偷懶去買王家沙或者沈大成的八寶飯,自己做的習慣卻並沒有丟掉。他們也都認為這樣的話,甜度可以調控得更好。
有一年過年,晚上去朋友家裏打牌,便帶了家裏人自己做的八寶飯過去。過了夜裏十二點,每個人都飢腸轆轆的時候,拿出來蒸了。於是那一回對我來説變成了八寶飯的味覺復興。而且那是一個毫不花哨的八寶飯,可能只綴了核桃和棗子,但是豬油,糯米,豆沙和糖的比例都恰到好處,一大勺挖下去帶來所有的滿足感。不知道我那些成年的朋友們多久沒有吃過八寶飯了呢,他們去了五湖四海以後還吃不吃八寶飯呢呢,是不是也有點震驚於它怎麼會變得那麼好吃!
我寫這些東西之前,發消息問我爸爸八寶飯怎麼做。他很起勁地回覆了我很長的消息。他們現在還是會突然做起八寶飯來,而且一做就是很多個,用保鮮膜一個個包好,小小的,油膩膩的,凍得硬梆梆以後疊在一起送給我,囑咐我回到家裏趕緊冷凍。我把它們凍好,有時候沒有東西吃了便拿出來吃一吃,這樣,我陸陸續續又吃了一整年的八寶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