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活在生存層次、倫理層次、繁殖層次、政治層次上都對認識鯊魚沒有要求。
——基於科學革命(16th-17th)的故事之地質學家與聖徒的雙線分鏡
歷史上令人心碎的一刻:1666年,一條鯊魚遭捕殺,打撈上岸後隨即被砍掉頭部。
關於這一幕的有些內容,不用交待,你也想像得到。比方説這個事件涉及海洋。啊,海洋,不是太平洋、大西洋、或印度洋,而是它們的普遍形式,理想天國中的共相,是所有人都認識的“那片”海洋。特別廣闊,全方位包裹住你的視域,明晃晃的,利用人類心智對大尺寸的先天崇拜,製造一種既不安,又暈眩的效果。第一次見到大海的人很可能誤以為自己突破了次元壁,湧動起某種近宗教體驗。
這個事件當然還牽涉到鯊魚。“鯊魚”不算是一個罕見的名詞,不過必須承認大部分普通人並不是很瞭解鯊魚。我們的生活在許多層次上,例如生存層次、倫理層次、繁殖層次、政治層次等等,都不要求我們學習,掌握有關鯊魚的知識。你不必理解鯊魚的自然歷史才能吃飽穿暖,或負起自己的責任。一般而言,你的相親對象不會在咖啡廳考你鯊魚的平均游泳速度。你也不需要在遞交選票之前先畫一張鯊魚腮部的解剖圖。説起來,大多數人對鯊魚的第一手觀察資料都取自城市裏的海洋館。你的父母帶着你,或你帶着自己的孩子與透明水族箱裏的鯊魚來個“近距離接觸”。鯊魚咧着嘴笑得找不到眼睛;遊客們在鹹腥的空氣中交換呼吸;上百張影像在幾分鐘內定格在照相機及手機的熒幕上;兒童們一茬接着一茬不斷湧進通道,就像用肥皂水吹出來的一串又一串泡泡。
你很容易想象和理解上述內容,不過關於1666年的捕鯊事件,我還是願意盡我所能地補足一些信息。首先,參與捕鯊的人員共有兩名。他們是職業漁夫,其中一名十九歲,另一名二十七歲。第二,獵捕鯊魚的地點發生在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裏窩那(Livorno)的附近海域。第三,那是一條母鯊魚,體格巨大,即使放在一羣鯊魚中間也同樣醒目。最後,這條鯊魚的頭部被斬下來後,經托斯卡納區的大公爵之手,移交到了一名丹麥人手裏。
交待完了這幾點,我對那件事就暫時失去了興趣,無論是關於海洋,還是關於鯊魚,我都感到再沒有什麼可説的了。因為我倘若再往前繼續多講一些,哪怕只有一丁點,那我就不僅僅是在描述歷史,而是要真正地談論或考察歷史了。不過,與其説我沒有認真對待歷史的勇氣,毋寧説我現在沒有那份心情。如果你也曾經在一個熱乎乎的浴缸裏泡過澡,你就會明白時間怎樣令一個人的身體茫然自失,又失而復得。有時,缸中的人無法摸清進水與排水管的閥門,只好在水中將歷史的毛髮與新近脱落的皮屑混為一談。
總之,三個世紀過去了,1953年,一座安放在意大利弗洛倫薩某教堂地下室的墳墓被打開。
墓中的骸骨被遷至他處。
一個人死掉,便任憑世界處置了。不僅其他人可以安排下葬、火化、分割、拋屍,就連非人的蟲子,禿鷲,花草樹木的根系也有可能通過遺體分一杯羹。有些人很在乎死後的程序,就會在生前未雨綢繆,通過一些法律上,或人情上的辦法來儘量制衡死後的意志與行動。像我這類什麼也不計較的人就輕鬆一些。人死以後的屍體就是個喝光了的酒瓶子。有的瓶子之前裝的酒度數高一些,有的度數低一些;有的是紅的,有的是白的;有的兑酒精多,有的兑水多。不要企圖和我聊哲學,因為這就是我對身心關係問題的全部見解。
1953年,他們將教堂地窖裏的那個酒瓶子移到了一個古老的石棺裏。這個石棺很有些來頭,據説是四世紀的東西,在意大利中部的亞諾河(Arno)中被發現。人們鍾愛那些要麼老,要麼少的物質。有了這兩個硬指標,對物質世界作出價值評價,就比對精神世界作出價值評價要方便得多。比方説,一個政治方面的主張,或者一首詩歌什麼的,顯然不能因為被提出,寫下的時間很早,或者贊成、欣賞的人數少就有價值。凡事涉及到精神,就如同高筒雨靴裏鑽進了什麼小動物,變得複雜晦澀,令人望而卻步。由此可見,我認為人們之所以為物質世界提出古老和稀少兩個價值標準,完全是為了可以在小心翼翼的精神生活中鬆口氣。
由地窖遷往石棺的人死於1686年,這不是其遺體的首次運輸。第一次是剛死那會兒從德國走水路遷往意大利。工業革命以前,撒旦控制了海的榮華,及世上所有的船舶。有些人死在船上,有些人死於上岸後,還有些人上船時已經死透了。大型輪船的艙體是一種載人與貨物的封閉空間。放置在艙體中的棺材是封閉空間中的另一重封閉空間。平躺在棺材中的屍體是這另一重封閉中的第三重封閉空間,用於載彌留的酒香。
1953年的這次搬遷是某種程序中的一次儀式。這種程序極為漫長,在不同階段涉及諸多禮儀。非天主教徒或神學家難以描述那些教規的細枝末節,我們只知道這個儀式叫“宣福禮”或“列福式”(Beatification),是天主教追授聖人程序的第三階位。通過這個階段的魂靈擁有自己的紀念日。信眾禱告時能默頌他們的名號,期盼天堂上的他們向上帝代為傳話。到了1988年,這一階段才在教皇約翰·保羅二世(Pope Jhon Paul II)的授意下完成。從那以後,又有一人躋身天主教特別崇敬的班列之中。此人被尊稱為受祝福的尼古拉斯·斯泰諾(Blessed Nicolas Steno),丹麥裔,已經過世大約三百年。
這大概是很榮耀的吧,就連我也這麼覺得。我不一定非得信天主才會認同這些程序的榮耀,就像我不一定非得鑽研物理才能接受科學界尊牛頓為聖的共識,否則這就是一種需要辯護的歧視。根據我對宗教非常有限的瞭解,論證這種歧視的合法性可沒想象中那麼容易。
況且,我從未出入天主教堂,想來在實際生活中也接觸不到和成聖能扯上半點關係的人。在我的周圍,人們都對培養一個信仰不怎麼感興趣。你也分辨不出來他們究竟是對宗教欠缺信心,還是對他們自身欠缺信心,抑或者兩者兼有。他們是還沒有喝光的一瓶瓶酒。他們看愛情電影,奧運比賽的時候會流眼淚,並且從喉嚨裏發出那種瓶子和瓶子碰撞在一起的咣啷聲。但那些眼淚只是鹹鹹的,沒有一點兒酒氣。當人們還年輕的時候,那些液體迅速淌過光潔的皮膚,一根汗毛也抓不住,落到衣領上就幹了。等人們紛紛上了年紀,臉上豁開了一道道皺紋,將淚水淺淺地托起,像一尾尾擱淺的魚,彎出一種垂死的弧度。
作為人類中的一員,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成天活在餐腥啄腐的日子裏,比不上那些幸運兒,他們是那些隨時能從別人的心窩子裏湧出來的眼淚,並永久隱藏在日益深闊的皺紋裏。我甚至比不上一根鯊魚的牙齒,能夠被聖潔,尊崇的尼古拉斯·斯泰諾握在手中。
有關鯊魚的牙齒,我瞭解得並不多。我或許只舔過自己的牙齒。如果我關注功能,我會聲稱我的牙齒是用來處理食物的第一道工具。如果我審察經驗,我會詢問牙疼的時候,疼痛究竟是發生在牙齒裏,還是大腦裏?如果我重視規範,我會建議大家每天至少刷三遍牙,定期去牙科診所,及時佩戴矯形器。這個列表還可以延續下去,比方説如果我熱衷計算,我可能會將主要的豬肉製品分為幾個範疇,例如豬耳朵、大腸、豬心、後腿、肚子等,儘量準確記錄咬爛它們需要的咀嚼次數。
可是,尼古拉斯·斯泰諾想要知道的完全不是這些。他想弄清楚地表下發現的那些化石是從哪兒來的?更具體地説,眼前有一塊舌形化石(glossopetrae),原本甚至內嵌在一塊更大的岩石中:它曾經是不是一條活生生的鯊魚的牙齒?
為了獲得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解剖了1666年那條鯊魚的腦袋。
據我所知,1666-1667年對尼古拉斯·斯泰諾來説非比尋常。解剖鯊魚的頭部、考察鯊魚的牙齒、與現有化石的比較性研究,所有這些複雜的程序和其他一些同樣繁瑣的事務交替進行。説不清楚具體哪件事發生在哪件事前頭。1666年的6月底,他在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裏窩那(也就是那兩名漁夫捕撈鯊魚的地方)觀賞了一次天主教的聖餐儀式。這好像是決定性的一次遭遇。
教堂裏燈火通明,像一個嚎啕大哭的戲劇演員,激越地迸發着一連串的華彩與聲音。
漁夫與鯊魚對抗時,風很大,一排排浪像肌肉般生猛地捲起來,鯊魚的尾巴扇打着船壁。
教堂上方鋪設着一些橫杆,用來懸掛號旗和條幅,遇見從不遠處海平面傳來的微風,如被温柔的呼吸輕輕推送。
一時間,血的鮮味過於濃郁,淹沒了大海原本的氣息。十九歲的漁夫張大嘴呼吸,猛地襲來一股勁風,彷彿灌了一口血。
修士和神父穿着寬大袖籠的白色法衣,精緻的蕾絲及細穗在陽光下閃亮如燃燒。孩子們一個個手捧香爐,應和着大人們的歌唱。
白帆在桅杆的支撐下鼓得圓滾滾的,彷彿是缺了半邊的巨大氣球,堪稱一種視覺上的魔法。二十七歲的漁夫把準備帶回家送給兒子們做禮物的海螺放在耳畔聽了聽。
大家都跪下了,所有的頭顱在崇拜中低垂,遠看像地裏沉甸甸的麥穗。許多人都喜歡看集體性的,整齊劃一的肢體語言。那種語言訴説着人類共同體最重要的美德:紀律。不過,與通常鏗鏘有力的軍訓或團體操相比,聖餐崇拜所體現出來的是另外一種美。我有時候竟深受感動,因為世界上大部分種類的美通常都有很有不同的例示,但是這種美在地上是孤獨的。
在交給尼古拉斯·斯泰諾之前,砍下的鯊魚頭被首先送到公爵府上。公爵此前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他圍繞着鯊魚頭看了很久,直到半夜。公爵想賦詩。
1667年斯泰諾做了兩件事:發表考古與地質學研究成果,正式信奉天主教。
17世紀初,這一切尚未發生,距離那條鯊魚被捕殺還有一些年,愛爾蘭的大主教詹姆斯·厄謝爾(James Ussher)很有底氣地論斷道:“地球誕生於公元前4004年。”這個數字不僅和約翰尼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的估算值差不多,並且説服了同時代的不少歐洲學者。對於依據《聖經》中的大事紀與家譜為地球編年,尼古拉斯·斯泰諾從未明確拒斥。然而,他最終確認了鯊魚牙齒與古化石的驚人相似,繼尼古拉斯·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後完成了自然哲學史上第二次意味深長的去中心化。第一次去中心化將地球從宇宙的中心卸載,第二次令地球歷史不再聚焦於人類的出現。
我喜歡掂量龐大的數字,我喜歡那種擁擠的感覺。我有時候希望長出許多許多手指,心裏默默算着數,左手持一把梳子,細細地梳理右手。
四十五億年,那是多麼波譎雲詭的一雙手啊。
修士演化成神父,神父演化成受梵蒂岡特別委命的主教,在新教盛行的歐洲北部,尤其是德國部分城鎮進行反宗教改革(counter-reformation)的傳教與服侍。不再主動談論科學。坊間説此人的全部家當只有一身斗篷,兩塊粗麻布。四十八歲的時候,在貧窮、病痛、及新教貴族的譏笑聲中死去。20世紀初,距離他出生300年左右,一行人從他的家鄉丹麥出發,前往梵蒂岡申請將其人追加入聖徒之列。
2002年盛夏的一個午後,我在宿舍裏看了一部關於地質學的歐美紀錄片。開頭的前兩集似乎是介紹世界名峯。高山的模樣,雖然可觀,總之就是那幅景象了。幾度風雨,崢嶸不改之類的。我有點兒困,天氣又很熱,沒有空調和風扇。每個毛孔都在向外滋油,視物漸漸模糊。主持人介紹着石塊的劇烈運動,沉積岩的古老斷層。我忽然想起那個謎一般的名字,和《彼得後書》第三章裏的句子:“有一件事你們不可忘記,就是主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室內氣温越來越高,我完全不想動,體內窩藏着一場洪澇災害。我越坐越像個標本,臉被澆鑄在一塊兒黃澄澄的琥珀裏。
附註:
1. 尼古拉斯·斯泰諾的本名是尼爾斯·斯滕森(Niels Stensen),1638年出生于丹麥一個信奉路德宗的新
教家庭,1686年死於德國北部。
2. 尼古拉斯·斯泰諾提出了地質學的幾條綱領性原則,被稱為“地質學之父”。
3. 被認為具有開拓作用,同時與基督教信仰直接相關的科學史人物不多,但還有幾位,例如最早提出大爆炸理論之一的喬治·勒梅特(Georges Lemaitre)就是一位比利時神父。有關科學與信仰,斯泰諾本人可能寫過這樣一句話:“One sins against the majesty of God by being unwillingly to look into nature’s own w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