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星浴火,流螢自若。一第三卦限有時落雨,之後陽光普照。雲團擠在幾條軸上,晴空藍得深邃。這時,我就舉起玄螺,透過豁口緊盯螺尖。運氣好的話,高維殘次品的投影會倏然晃過。有一兩次是當年實驗時不幸被遺忘在兩個施萊夫利空間裂痕裏的狗,我讀過不少意識資料,知道尖耳朵短腿算柯基,紅細毛很可能是浣熊獵犬。更多時候,螺尖有限的圓形視野裏出現一抹狡黠的笑。我發誓如果豎起耳朵,能聽見微弱呼嚕聲。有個古老的故事寫過這些夾縫間的貓,裏面描寫這些生靈的微笑,一點點消失在稀薄空氣裏,和我所見一模一樣。我一直懷疑早在很久前,人類就知道跨越維度的竅門。
如果千島流明客人稀少,我就騎上自行艇飛躍而下,捕捉一隻高維貓的只光片影,跟着那轉瞬即逝的尾梢來一次漫無目的的旅行。
我跟蹤過的每隻貓都很伶俐,投影活動範圍廣闊,常跨越卦限。我跟得入迷,時常晚歸。向日葵大叔也不抱怨,只是搖頭説我很像我媽。
我一點不像媽,我皮膚慘白,不愛笑,瞳仁和爸一樣是羣青。我老把單束頭髮扎高,一副不服氣的死樣,心底卻害怕許多東西。意識片段裏的老媽把一頭淡金直髮在左側綰個馬尾,翡翠瞳仁望鏡頭,差點被眯起的雙眼藏起。她皮膚是一種温暖的麥色,她的牙齒潔白整齊。老媽一輩子沒出硒谷,我卻總覺得離開鏡頭的下一秒她會飛奔向某個安靜卻不孤寂的海灘,邊跑邊脱掉襯衫和短褲。向日葵大叔説,我媽總遇到亂給她取綽號的人。其中一個綽號來自她導師,大叔不常談起。另一個則鼎鼎有名——像我這麼大時,我媽有個饒舌的綽號叫檸檬橄欖熱可可,是同級那些成天想入非非又傻里傻氣的男生想出來的。他們在學園的任何地方肆無忌憚呼喊這名號,帶着半是仰慕半是嫉妒的情愫,賭咒發誓下次聯考一定能擊敗我媽,暗地裏又悄悄想博得她好感。無論哪件事他們都從未成功。
熱可可不高傲,向日葵大叔擦着盤子若有所思説,她是沒有當明星的自覺。
自從一個自負的男生向我媽告白慘敗後,所有人徹底死了心。那天她正在一顆梧桐下讀一篇餘味很糟的論文,心煩意亂,想要證明其中那個近乎隨意的熱核公式只在流形問題下才有意義。這時,那男生走來,叉腰分腿,像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演説般俯視我媽,問她是否願意和他交往。
我媽抬頭,讓他向自己左側平移13釐米,這樣就不會擋住陽光。她甚至沒思考對方想幹嘛。
男生的自尊心在樹影下發出清脆的破裂聲。他犯了個錯,不僅沒走,反而上前一步,徹底把自己的影子罩到她身上。
我媽站起,輕巧撣掉裙子邊落葉,打量他,回憶起眼前這人不止一次找她茬。我媽就這樣看着對方修長分開的細腿,可能想到等腰三角或別的什麼,然後平淡説,兩腿合攏需要零點七秒,垂直上踢只需要零點五秒,時差是零點二秒。
事實上時差零點五秒。她沒説完,腿就動了。
躲在灌木後面的一羣死黨兼情敵把面色慘白的男生抬着飛奔向校醫院,我媽坐下,繼續想那個該死的核函數方程。
吃軟不吃硬,向日葵大叔點頭作結,沒察覺自己在同一張盤上耗了過長時間。老媽留下的這類軼事還有很多,好像每個上了年紀的硒穀人都是看着她長大的。我有時想,老媽除了玄螺,還把存在和不存在的回憶作為另一筆遺產交給我,這樣挺好。
我爸相反,給我的唯一遺物是一架有點老舊的自行艇。某個天光蒼白的下午,他就是騎着這架自行艇從大洋彼岸突兀前來。老爸謙遜,緘默,時常微笑和沉思,喜歡看當地小孩玩各種街頭遊戲,按照自己制定的時間表喂流浪貓狗,在十字路口會突然掏出迷你計算器猛敲公式。老爸就這樣,極樸實,極怪異。硒谷老輩們想不出他的故事。
我唯一確定的是,爸媽在西博格實驗室相遇時已過了他倆的黃金時代。他們最好的年華都耗在M空間構建理論上。
向日葵大叔卻糾正我。應該是,他倆直到相遇,才進入同一個黃金時代。
我總在夢裏見到爸媽,久夢,虛幻也變真實,想象成了回憶。夢裏總是同一幅景象:清朗遼遠的早晨,我爸騎自行艇飛向地平線,媽坐在背後,既沒看論文,也沒露出相片裏那大大咧咧的笑。她一味着迷般看他瘦長側臉,看他努力蹬踏板的樣子。自行艇兩側的螺旋翼在空中越轉越快,輻軸成了一抹淡影,留下雙輪呼呼生風。
陽光越過卦限交接面的積雨雲投下大片明黃。我在這種時候,就蹬着同樣的自行艇,舉起玄螺,追逐維數殘骸間的貓尾。那感覺好像是一家人出去郊遊。那感覺老實説,很不錯。
二這是後來我聽雛菊她們説的。赤發青年是從第二卦限錯置的施萊夫利空間夾縫擠進這裏的。那天天氣不錯,一、四卦限陽光飽滿,第三卦限是難得的繁星。天際,深藍與橙黃在軸上暈染開,形成洋紅色羽紋。
我們硒谷規矩,綺藝演武無論輸贏,打出單輪,雙方互請,未出單輪,不開宴席。六百二十五個拓撲分,龍葵和月桂在演武場拼出單輪,打了平手,被各自朋友擁着,全擠到千島流明小酒館。向日葵大叔皺眉,後悔早先同意我岀去玩。酒館人手不足,忍冬站櫃,大叔親自端盤。千島流明懸在第三卦限一角,依託的單純形浮島體積有限,來客的滑空艇把島身密密麻麻包圍,大叔説這像爭食鮮肉的魚羣,臉上不悦,心裏卻樂着。小酒館的生意,盼着有人打出單輪,多時不賺錢,一賺管多時。
龍葵,月桂,都是硒谷豪族,擅長綺藝演武,這次好容易在切磋中見識到只有公式裏出現的單輪景觀,能不喜悦?西博格M空間實驗失敗後,硒谷作為受波及核心區,與外界少往來。住民多閒適,愛湊熱鬧,這次更口耳相傳,一起聚到第三卦限。不到十五個拓撲分,千島流明周圍的浮島也聚滿喧鬧的飛行器。有些浮島沒建築,來客就登上去支帳篷,或鋪了毯子,自顧自先開始慶祝聚會。買了票去演武場親自意識共融的人成為一個個小團體核心,繪聲繪色講演武經過。近黃昏,龍葵月桂兩家代表通過打洞方程構成的解通道直接抵達小酒館,宴會正式開始。
赤發青年就是那時闖進來的。酒館木門朽了,只能從特定角度推開。這門突然發出刺耳響動,向日葵大叔就知道來了陌生人。酒館裏人自顧談笑,龍葵和月桂已離開話題圈,正擠在角落一張小桌前細語。
來客身形怪異,逆光下像只獸。等走到廳堂,向日葵大叔看清來者揹着個大提琴盒。這人一頭紅髮,眼神鋭利,髭鬚乾淨,氣息平穩。大叔目光下移,從來客一身灰布多袋的背心,開了小口的牛仔褲,一路看到那雙粗獷的高幫靴。這是個旅者,但眉間又透出武人殺意。赤發青年沒有掃視四周,徑直走向吧枱。靴尖點地,竟無大響動。
忍冬擦着酒杯。來客側身坐上高腳凳,一隻手放到枱面,挪開,顯出小塊血色方尖石。忍冬瞥着,抬下眉。那是一塊純粹的晴石,極稀有。
半月龍舌蘭,三分之二杯。來客説。忍冬給大叔使個眼色,見他點頭,就遞上酒。
本地人不點這個,硒谷周邊一樣習俗。半月龍舌蘭意味挑釁,武人踢館打擂才用。量也講究,三分之二,是死鬥,必有一方倒下。青年是綺藝武者。
來客一口飲下,穩放杯,説,鎵南八爪,請多指教。向日葵大叔走來。鎵南域在硒谷域以西,規模更大,兩個域隔着崩塌的施萊夫利帶,少往來。域間有謠傳——八爪是名號,原西博格實驗室所在地敍拉鈷消失在無窮維後,周邊十城形成十域,每域最高武者獲稱號,如雙翼羣青,三犄沐紫,四葉翡翠,六鰭冰藍。八爪全稱八爪深紅。
大叔陪笑,咱硒谷很久不和外人演武了……
八爪將提琴盒往地上一摜,忍冬頭皮麻一陣,酒館靜下來。遠處,龍葵月桂警惕抬頭。我尋獨眼幽玄,就差你們一域,抱歉。青年不改氣息説,不要藏着。給個面子。大叔想憋個笑,成了哭臉。忍冬卻不服氣。
硒谷雖小,一神二煞四店三賊,總還有人。有人就來,不要廢話。八爪依舊冷漠。龍葵起身,月桂扯住他袖口,輕搖頭。
未知底細,不要妄動,她低語。幾個酒客出面,問赤發青年打算。青年不答話,右手指尖輪流扣在枱面。半月龍舌蘭,三分之二。人們面面相覷,酒店外,星空漫卷,其他浮島上傳來薰風笑語。
忍冬把晴石握在左手心,右手動作利落,很快遞上。目光始終不離來者眉宇。青年舉杯,背對眾人。給你們一杯酒時間,交出獨眼。兀自説完,開始豪飲。千島流明劍拔弩張。這是我回來之前的事。
三我清楚記得追逐一對兔耳的那個午後,第七卦限和第三卦限邊界有強氣旋,雲打轉,成了精妙的螺旋紋。
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自己跟丟了。下一秒,一雙米色長耳在螺眼裏交替顫動,再倏一下騰躍數米。我興奮起來,這隻兔子一定在實驗中攜帶了強化的梯度下降算法,不然不可能移動如此距離。我重新校對座標,發現閃爍的投影已抵達下方一塊小巧的浮島。我回頭,看飄在上空的千島流明浮島,宛若一塊褐色的慕斯蛋糕。第三卦限頂部,濁雲相遇,堆積,爭吵並大打出手。閃電沿垂直軸貫穿到下方第七卦限,我調整把手,用力蹬踏,讓自行艇順着漩渦雲的旋轉方向由外而內切入。陽光和暗影交替在我身上切割出不規則區域,時而暖和,時而微冷。
兔子還在視野裏,一對耳朵在雲間若隱若現,最後突然消失在漩渦中心。想着快些趕上,我索性沿雲盤半徑衝向核心。水霧凝成的巨大旋臂一波一波從側面掃過,我抹一把臉,跟着有節奏地一呼一吸,慢慢逼近中心。就在抵達的一瞬,彷彿被一雙巨人的手攫住,我與自行艇猛然下墜,像掉入無底樹洞。眼看頭頂漩渦眼逐漸縮成一點,我的速度有增無減。
這可能是超微型重力井。向日葵大叔説過,卦限內不僅存在空間錯位,對應的力也離奇怪異。我不常來第七卦限,事實上,硒谷居民幾乎不到這裏。我開始害怕,胡思亂想着一個人被永久困於此處的情形。
在我指關節變得冰涼時,下方襲來一團暗紫。我搖晃腦袋,確定自己不在夢中。第七卦限底部是一塊完整陸地,面積之大,不見終末。大地上山丘起伏,樹海搖曳。這裏的重力並不比浮島大,我騎着自行艇緩緩滑過一片花叢。現在,雲團構成的漩渦在上空很遠的地方,像蔚藍天穹上難看的破洞。雖光線充裕,但這裏始終瀰漫一層淡紫霧靄,彷彿海底。我試着尋找,最終宣告跟蹤兔子失敗。
翻過一座遍佈藍紫色花簇的小丘,眼前豁然出現龐然大物。那巨大的身影至少有小半個浮島規模,瀰漫一種雜亂的綠。怪獸一動不動蟄伏着,我鼓起勇氣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