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特爾·阿克曼已經去世四天了,我才終於提筆,想為她寫點什麼。曾經,她是那位看了戈達爾《狂人皮埃羅》而迷上拍電影的少女;如今,她被冠以“比利時最好的女導演”之名,告別這個世界。而我的私心,僅僅想稱阿克曼為“導演”,而非“女導演”。阿克曼去世那天,我莫名情緒低落。同樣是導演去世,侯麥、雷乃、楊索去世時,我都不曾這麼低落過;甚至安哲去世的大年初五,我還開心地放了煙花;今敏英年早逝的那個暑假,我還在海灘上愉快地玩耍。
那天,我跟很多人談起阿克曼,儘管我只看過她的四部電影而已。我還在鯨魚微信羣裏喋喋不休地安利她那部片名很長很長的傑作,誕生於1975年的《讓娜·迪爾曼商業街23號布魯塞爾1080》,簡稱《讓娜·迪爾曼》。這部電影片長201分鐘,是部很悶很悶的大悶片,而且女主角德菲因·塞裏格也早已去世25年之久。按影迷的説法,《讓娜·迪爾曼》可看性為0,影史意義100。而在我固執的印象中,這部電影的存在就像厚厚影冊中一塊漆皮微卷的門牌,看似稀鬆平常,卻宛如一塊心病,牢牢地烙印在漫漫日常歷史的迷牆上。
有朋友問我,香特爾·阿克曼對於世界電影的意義是什麼?我一時語塞,心知無力評判阿克曼的影史價值。儘管《讓娜·迪爾曼》是很多影迷甚至導演的影史十佳,但阿克曼本人卻似乎很難被納入偉大導演的行列。但與此同時,不可否認的是,香特爾·阿克曼對於比利時電影的意義,正如作為“新浪潮祖母”的阿涅斯·瓦爾達對於法國電影的意義,也正如去年去世的薇拉·希蒂洛娃對於捷克新浪潮的意義。
追溯我看過的四部阿克曼電影,除了偉大的《讓娜·迪爾曼》之外,令我印象最深的則是那部拍於1977年的《家鄉的消息》。那一年,阿克曼背井離鄉,從比利時遠赴美國,以流動姿態拍下了紐約的城市圖景。而與這片繁華圖景並行的唸白,則是來自於現實的母親的信件。母親的呢喃囈語,彷彿一聲聲遙遠的呼喊,將阿克曼一次次喚回家鄉的氣流中。明白點説,正是阿克曼的這部電影,曾經消解了那個長年盤旋在我腦海的疑問。為什麼每個導演到異國拍片都拍不出異國的真正模樣,卻總是無可避免地沾染上很多故鄉的影子呢?比如王家衞把布宜諾斯艾利斯拍得跟香港沒差,比如老塔跑到意大利拍片卻始終繞不開蘇聯的鄉愁,比如阿巴斯的根基終究離不開伊朗高原,等等。
在《家鄉的消息》中,阿克曼明明把鏡頭對準了眼前的紐約,拍出來的卻永遠是內心深處的比利時。後來,我反覆回味英國作家毛姆的《認故鄉》,才愈發明晰這個道理。或許,真正的故鄉並非紐約,也並非比利時,而是獨屬於阿克曼自己的關於“故鄉”的記憶。這是1977年流動的紐約,阿克曼的意識流盛宴,我最初看時覺得像極了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否決之手》,只不過阿克曼顯得更私密一些,也更難解一些。
很多人説,《讓娜·迪爾曼》無疑是阿克曼最具實驗氣質的反傳統佳作,它反主角,反衝突,反戲劇化,反好萊塢,它唯一不反的便是生活本身。回想德菲因·塞裏格扮演的那位孤獨的中年寡婦,總是默默地起牀梳洗,出門買菜,然後默默地回來;她削土豆幾分鐘,做菜幾分鐘,吃飯幾分鐘,呆坐幾分鐘,然後洗漱鋪牀,告別這一天,獨自默默地睡去。不被遺忘的1975年,讓娜·迪爾曼商業街23號布魯塞爾1080,阿克曼鏡像下稀鬆平常的日常世界,卻讓我執着地相信,一個女人的史詩就是所有女人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