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冰棍,夏日的故事…… 年青人會想,那會兒的冰棍應該索然無味,像冰箱裏的冰塊。老年人回憶中的冰棍總是伴隨着歡愉的往事,那會兒的冰棍比眼下的要大,要甜,要爽;然而隔着半個世紀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吃的冰棍也不免帶着點兒蒼涼。《調寄減字金鎖記》
奶油冰棍
天津有一條小街叫南海路,路不長,很清靜,我們常在那兒踢球。大夥兒湊錢,買了個四毛五分錢的黑皮球,下學就去,一直踢到天黑。住家的、騎車的、走路的就我們鬧騰得沒一個不膩味的。夏天,太陽曬得冒油,人們都躲在屋裏,我們踢得更歡了。這天不知誰一個大腳兒, “噗”地一聲,接着“嘩啦啦”,碎玻璃撒了一地。只見一個清瘦的老頭兒貼着牆根站着,手上提着的冰棍壺只剩下個空竹篾子,地上堆着冰棍和碎玻璃。糟,惹禍啦。正不知如何是好,老頭兒招呼我們過去。過去幹嘛?少不得一頓臭訓。沒轍,去唄。大夥圍着老頭兒,等着捱罵。沒想到他見我們都到齊了,卻蹲下,從碎玻璃碴子裏撿出根冰棍,笑呵呵地遞給我們中間的一個泥猴,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大家夥兒手拿着冰棍,誰也不敢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是怎麼回事?老頭説,冰棍叫你們踢出來了,大熱天一會兒就化,快吃吧;來,一人一根,小心玻璃碴子。
那時還不知道“長者風範”“以德報怨”這些成語,但也知道那是個好老頭兒。住在南海路的徐如成説,老頭兒就是梁斌,夏天,他常出來買奶油冰棍。梁斌是誰?就是那個寫《紅旗譜》的作家。那時,我已經囫圇吞棗地看過《紅旗譜》,知道里面有個朱老忠。大夥兒你一言他一語地説梁斌,我心裏琢磨出個道理:要想寫好文章,一定得吃冰棍兒。
這兩天暑氣逼人,買了兩根冰棍,不由得想起往事,信筆寫下這幾個字。您要是覺得這篇寫得沒勁,那俺今兒個的冰棍就算白吃了。
小豆冰棍
上學時最盼着放暑假,電影,游泳最有樂兒。
暑期學生專場,一張門票才五分錢,我們逮着電影就看,常看戰鬥片,最喜歡看《平原游擊隊》,扮演大隊長李向陽的演員叫郭振清,是咱天津人,早年是電車的售票員,叫大導演謝添看上,成了當紅炸子雞。俺姐同學小芳姐説,去年坐藍牌兒電車,還看見郭振清賣票呢。吹牛,那會兒人家早就演過《六號門》,主持了好幾屆春晚,成大牌明星了。除了國產電影還看過捷克喜劇《廢品的報復》,説一個小夥子工作不認真,經常出錯兒。這天為約會女朋友買了條褲子,剛好是自己做的,釦子一碰就掉的那條。剛穿上釦子就掉,他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摸繩子,沒成想那是條栓狗的繩子,狗要咬他,嚇得他提着褲子跑,別提多逗啦。還看過法國的《勇士的奇遇》,內容記不清了,反正挺熱鬧,挺逗。開頭那個勇士站在農莊的屋頂上曬葡萄乾,倆眼在鄰家姑娘身上掃射。姑娘問,你看啥呢?他用手遮住陽光説,看兩座山中間的那條峽谷,能讓我去那兒摸魚嗎?鏡頭一轉:兩個凸起的乳房和一道深深的乳溝。我問小明,你見過那兩座大山嗎?小明是我的同學,小芳姐的弟弟,他撇着嘴説:那有啥,你沒見過奶孩子媽?孩子媽那個誰要看,説的是姑娘家的。你有病呀?哪兒來的邪心眼子?小明經常數落我,今兒個又來勁兒,得,別跟他囉嗦了。
那天回家突然發現俺姐扁平的胸脯悄悄地凸起。我問:
“大姐,你那兒怎麼啦?”
“不要臉!看我不去告訴奶奶。”
“好姐姐,我再也不敢問了。”
“這還差不多。女孩子家在發育,男女有別,知道了吧?”
“嗯、嗯。”我啥也沒弄懂,趕緊低頭再也不敢往那兒看了。可受了那個電影鏡頭的惡性刺激,歸結還是讓我在游泳池出糗。
別看第三游泳池在一個小衚衕裏,裏面可大了,有幾米深的深水池,有不到半米的淺水池,我在一米二的那個不深不淺的的池子裏打水仗。每次早早去那兒排隊等着,一曬就想吃冰棍。冰棍有兩種:三分錢水果的和五分錢奶油或小豆冰棍。我的錢總不夠花,只夠買水果的。水果冰棍有紅有綠,一嘬,就成了無色無味的冰塊了;又沒有包裝紙、落下塵土,吃了準拉肚子。五分錢的可不一樣,那扁平的形狀就很好看,隔着半透明包裝紙還能看出是奶油還是小豆冰棍。買到手先拿着,等要化那會兒再吃,不用牙咬,在嘴一抿就化,跟冰激凌似的一點兒冰碴子也沒有。哎,啥時候能吃上小豆冰棍就好啦。吃完冰棍趕忙換游泳褲,一共三十分鐘,進去再換就不划算了。游泳褲一邊套腿、一邊繫帶;先套腿、再從短褲褲腰裏面把游泳褲拽上來,旁邊打結,整套操作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然後把球鞋、褲衩、汗衫都脱了,用腰帶紮緊,單等着放人就往裏衝,領了帽子、噴頭底下好歹淋淋、便一頭扎進游泳池裏。
游泳最棒的要數陳大福,後來的全國自由泳冠軍。他住在民園體育場對過,常去他家樓頂看球看焰火。雖説那時他已是少年游泳冠軍,看球時從來不説游泳。這天他帶着根可下深水的標誌的紅帶,經過游泳池看見我在裏面撲騰,走來問:“虎仔,你遊是哪種姿勢?蛙泳、蝶泳、仰泳還是自由泳?”
“狗刨蛙泳自由式。我啥姿勢都會,就不會換氣。”
大福聽了一愣,使勁兒憋着沒笑出來,半晌才説:“虎仔,先學換氣。”
鬧半天游泳還要換氣。看看四周,還真有能耐人:遊着遊着抬起頭換一口氣再接着遊。我腦袋一抬,腳就着地;要不,沒等換氣先喝水。最後喝得我實在撐得慌,就去淺水區玩。
“小明呢?”
“在那兒。”
正在練夾、蹬、收的蛙泳動作的小芳姐站起來,用手指着一旁説。她穿着條是紅領巾拼的短褲,用白手絹縫的上衣。在水裏一泡,手絹比冰棍紙還透明,雪白雪白的皮膚,根根毛細血管都看得見,更別説那倆小凸起了。見我發呆,
她問:“你看啥呢?”
假話不會説,實話不敢説,這讓我説啥呢?
“怨不得你姐説你沒魂兒,成天瞪着大眼睛,不知你那個小腦瓜在想什麼?”
我在想怎麼説,對了,要像《勇士的奇遇》那樣,不直説,用比喻。
“我問你那,瞪着大眼睛的小傻瓜,你看啥呢?”
“我看見透明紙包着的奶白的冰棍,上面有倆紅豆豆。你説,這是奶油冰棍還是小豆…… ”
“你要死啦!”她雙手交叉擋在胸前,一個勁兒地往我臉上踢水。“又不是沒姐姐,回家看去!”
“俺姐不讓。”
“都説你混,沒想到你混成這樣:你姐不讓看,就該看別人嗎?”
想着解釋,越抹越黑,得,啥也別説了。
“等我回家告訴大爺。”她説的大爺、就是我爸,衚衕裏的人都這麼叫他。明明知道我最怕我爸,還偏要找他告狀,有這樣的嗎?她見我沒動勁兒,轉身又喊:“管不管你們家弟弟啦?沒皮沒臉跟這兒賴着不走!”
“啪!”俺姐那一巴掌打得親熱,沒等第二巴掌過來,我一猛子扎進水裏,遊遠了冒出頭來抹抹臉衝着小芳姐傻笑。哎,腳咋沒沾地呢?啊?我會踩水了,會換氣啦。信不信由你,我就是叫俺姐那一巴掌打的,學會了游泳的。
從游泳池出來,小風兒一吹,打了個寒顫。小芳姐換好衣裳走來,高挑的個子、細長的脖子,歪着腦袋用毛巾擦頭髮,那柔美的動作像詩、那彎曲的線條像畫。拿這樣一個靚姐兒開算,罪過。三國的英雄關雲長曉行夜宿、過關斬將,送甘、糜二位皇嫂,甘夫人還奶着阿斗,也沒看人家的小豆冰棍,我實在太不仗義了。小明説:“這是俺姐,換誰能饒得了你?”小芳姐問:“你想今晚捱打、還是現在檢討?”小明説:“姐,你明知他爸怎麼揍他,還要告狀。”我忙説認真檢討、認真檢討。我還不會寫“檢討”那兩個字的時候就開始寫檢討,寫得多了熟能生巧張口即來。口頭檢討完了,小芳姐笑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的肩膀。她真好,這就完事了。我實在太天真,哪兒有那麼便宜!
二十年後我成了煤黑子、婚姻成了全家的難題。有天我把俺煤礦的女大夫帶回天津,奶奶、姐姐都從外地趕來,闔家喜慶,咋着也要擺一桌吧?可俺家住在蹬三輪王九的窩棚裏,總共15平米、擺不開桌子,就去小明家請客。正吃着、孩子哭。坐在斜對面的小芳姐側身、解懷、餵奶。轉過身來,一隻奶被衣襟掩着、一隻叫孩子腦袋遮住半拉,單露出一段雪白豐腴的酥胸。她咯咯咯地笑夠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説:“虎仔,我説是奶油的,你看呢?” 小明急得擠眉弄眼,俺姐氣得咬牙切齒、不知就裏的人們面面相覷:“這是啥黑話?”“虎仔的黑話。”接着把我的糗事兒往飯桌上那麼一抖楞,笑得大夥兒前仰後合。要不是坐在對面的小明死死地頂着我的膝蓋,我非出溜到桌子底下不可。俺姐笑罵着:“小芳你就缺德吧,這節骨眼上説那個,要是鬧吹了,看我饒得了你!”女大夫沒言語,只將她鋒利無比的激光眼狠勁掃來,我那厚臉皮立馬掉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