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爺爺常帶我去“旅行”。
説是“旅行”,也無非就是繞着南潯鎮,從潯北走到潯南,從東柵走到西柵。那時的南潯還沒現在這般人少,路上總能看到些奇特的風景:賣鳥和兔子的;牽着駱駝和人拍照的(有時候是一隻布老虎);叫賣各種硬紙板塑封包裝的劣質玩具的,現在想起來,覺得都是些童年的碎影。
爺爺很節省,能走路絕不坐公交,能坐公交絕不叫三輪車。每每要走到雙腿灌了鉛似的沉,渾身痠軟無力的時候,才聽到他慢悠悠地説道:“噯,前面有個亭子,我們進去坐一下。”然後自顧自開始講起三國或者隋唐演義當中的哪段故事來。
他曾經考我歷朝歷代的歷史,最簡單是從三皇五帝時期報出每個朝代的名稱,我大致都能講個一二,因為他還要舉一舉其中的著名事件,只有南北朝和五代十國我不甚瞭解,他還頗為惋惜地説:“唉,這裏我也不是很熟。”有一次我們走到一塊大石頭上歇腳,他盤起個腿,像個講學的先生。彼時黃昏,斜陽伴着微風暈得身旁的草地一片金黃,他緩緩講起桓温、謝安、慕容恪這些名字,他花白的頭髮被風吹得微微顫動,我慢慢地聽,直到夜幕低垂,算是把這段空缺給補齊了。
等到稍大點的時候,爺爺就帶我去看戲了。一來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對戲劇有着這個年齡段的人相似的愛好;二來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他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他走得太遠,戲台子就在不遠處的李家河村,走幾步路就到了。其實戲劇對於那時的我來説門檻很高,因為十幾歲的孩子實在聽不懂那千迴百轉的唱詞裏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只是有一句讓我印象最深:“死別步步近,伊人寂寂遠。”當時覺得悲哀異常,後來才明白,不過萬事規律如此。
於是到了最後那幾年爺爺的身體愈發得不行,那段時間走路經常的摔倒。那次走到丁家港,沒來由的身子就往後直直地摔倒過去,倒把一旁騎電瓶的嚇個半死,連聲擺手示意自己可沒碰到他,還跟了我們一段路。等走到家門口剛摸出鑰匙又是一摔,從房間拿好衣物準備洗澡再是一摔。我把他扶起後還不忘調笑他“今天可是“三連摔”了。”他笑着敲敲我的頭,沒説什麼,過了半天搬了把板凳進去洗澡。
細想來,從那以後,爺爺就再沒怎麼出去走過。天天窩在他的書房裏做事,先是準備搞創作,找出一本綠色硬皮,上面還印着一隻戴粉色圍巾的企鵝的本子開始寫他的自傳。刪刪改改,寫滿了一沓紙後終於斷更,開始看他買回來的一櫃子盜版書。這些書的用料可能都是土法造紙,書頁糙的連擦屁股都嫌硬,但卻無所不包,從政治經濟到歷史人文。我曾好奇我們家的書怎麼不像別家那樣百科全書標配,成功學工具書滿牆。後來想起有次在路上,他跟我説在他小時候算命的説他有當大學士的命,“後來嘛,後來就辛亥革命了咯。”他説這話的時候眼睛裏全無晦暗,充滿了孩童般的狡黠與明亮。
等到這些書看完,我的兩張圖書館卡便被他徵用,每週我和爸爸還要負責開車送他去圖書館裏看書,一趟一趟的,“旅行”從外頭轉到了車廂。期間鬧過不少烏龍,一次看到圖書館關門了人還沒出來,我們料想他早已回去就沒再多想,哪知家裏根本沒人。正着急上火的當口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老爺子保持着“有困難找警察”的優良傳統撥了110,我們兩個“不肖子”才火急火燎地趕到金象湖廣場的警民服務中心把人給接上車;還有一次爺孫倆在三樓逛古籍閲覽室,正當我還在糾結怎麼把這些字按照從上到下的排版看明白的時候就聽得他一聲大叫:“昊雷!這書我八歲的時候看的,沒想到這裏居然也有!”門口的管理員聞聲呵斥我們倆安靜點,我笑着輕輕拍了一下他,兩個人像打翻醬油瓶子的小孩一樣看着對方。
再後來就是最後一次“旅行”了,路程最短,從家到對面的馬家拉麪館。那天中午他破天荒地跟我説“今天午飯不高興燒了,去外面吃去。”然後鎖了門,領我走到了街對面那家還算熱鬧的麪館。我倆點了面,找了張靠近門的桌子坐下。吃完飯後我像個大人一樣攥着爸媽給的零花想走過去買單,他嘟囔着搖頭拉扯我把我摁了回去,自己賣了單,三十六塊,給了五十,找了十塊錢加六個鋼鏰兒。
直到今天我仍在回憶那麪條的滋味兒,但時間一直阻止我去把它弄仔細,越是想回憶,記憶卻越發淡薄。只記得又油又葷,實在算不上多美味。但是油解饞,葷頂餓,這麼一想,卻又是很美味的。
也許是吃了完這頓飯,他就不帶我一起出去“旅行”了。聽姑姑説起表姐上學之前他曾經一個人登門拜訪,和表姐靠在牀榻上聊了一下午。“真是奇怪得很,”姑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也知道的,老頭子來我們家一來就是窩在右邊那個沙發上看他那個中文國際要麼就是新聞十三台,那天真的是兩個人聊到吃晚飯都不跑下來,叫他吃飯也不吃就走了,真是怪事……”在那個下午,爺爺聊了很多,聊起他的富裕的童年,顛沛流離的青春,以及有關愛情的遺憾。然後就如往常一樣,只不過這次誰都沒説,一個人去旅行了。
在他離開的那個晚上,為了明天能早起送他我們放了很多電影提神,先是打打殺殺的戰爭片,然後是神神叨叨的武俠片,看得奶奶索然無味,責怪爸爸只顧着自己喜歡的看。我把遙控器拿了過來,點開菜單跳來跳去,最後跳了一部愛情片。一羣人登時安靜了下來。終究是情感最難剝奪,黑夜裏的樓房、馬路,都露出最平常的樣子,沒有人去爭搶,也不再唬人;室內的秋風在室外吹,也變得浪漫起來,我們在這樣的縫隙裏看着別人和自己的悲歡,覺得午夜也成了一個明亮的時刻。
【作者簡介】胡昊雷,Z世代,男,浙江湖州人,自小學起開始從事網絡寫手工作,對小説、散文、議論文等領域都有涉獵,夢想是能擁有一部屬於自己的純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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