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留雁已經完全適應了普拉多濕地的生態環境,儘管南加州夏季氣温高達100華氏度以上 | 王士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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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時候,普拉多湖上飛來許多過冬的候鳥。它們以各種獨特的飛姿翩翩而落,使沉寂了整個炎夏的湖面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白鵜鶘搧動着白裏透黑的翅膀,像一架架平穩而模樣滑稽的玩具飛機撲向湖面,在靜湖的臉龐上砸出點點俏皮的酒窩。鸕鷀在低空飛行,幾乎是貼着水面,一邊警覺着水下的動靜,一邊撲稜着雙翅,姿態略顯笨拙地落到船塢上。湖鷗飛來時則掀起一陣空氣漩渦,嗖嗖地攪動湖面。它們是鳥中勇敢的高台跳水者,往往一個猛子像鑽頭覓縫直戳湖心。它們聞到了空氣中的秋雨味兒,也聽到了各種魚蝦蛙蟲攪弄的水聲,鴨兒藻泛綠了,芥末花在濃霧中冒出了嫩芽,濕潤中大地甦醒,萬物葱蘢。
加拿大黑雁的到來則標誌着候鳥們集結的高潮,其聲勢遠非其他鳥禽所能比,“嘎嘎——嘎嘎——”,未見其影,先聞其聲,自渺遠的天際傳來,混亂中帶着協調,豁亮中透着生猛,甚至粗野,像一羣追獵中的犬吠,前呼後應,飛奔而來。漂亮的隊形在空中不時變化着,由一撇一捺的大大的人字,迅速地折成一條橫線,向下俯衝,十分默契地一個接着一個從湛藍的天湖“嘭、嘭、嘭”地跳入了碧綠的地湖。
雨在飄灑,輕柔如絲。黑雁大大咧咧地走回再熟悉不過的湖邊草地,快活地薅吃着鮮草青葉。來普拉多湖過冬的黑雁估計至少在五百隻以上,由幾十個羣落和上百個家庭組成,每年秋天都會分批地從美國北方和加拿大飛來南加州和墨西哥湖澤濕地,春天時又飛回北方棲息地孵化和避暑,遵循古老的生物時鐘,秋來春去,雷打不動。
説也奇怪,有這麼一隻特殊的黑雁,不僅待在這裏不走,還與一羣家鵝生活在一起,其樂融融地一過就是好幾年。它把温暖的普拉多濕地(Prado Wetlands)當作了永久的家,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留雁。
管理員莫妮卡在這裏負責野生動物保護已有多年,她時常觀察這隻留雁的行蹤,還拍下了不少珍貴的照片和視頻。她告訴我這隻留雁已經完全適應了普拉多濕地的生態環境,儘管南加州夏季氣温高達100華氏度以上,它卻能堅守不棄。最初它獨往獨來,孤身隻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公園裏來了一羣被人放生的家鵝,你來我往地,它們就結成了夥伴,鵝無論走到哪裏,那隻黑雁就跟到哪裏,形影不離。
近年來大氣暖化,北方冬天温暖,留鳥留雁現象越來越頻見。某聖誕節前後,我曾在加拿大西南地區和美國華盛頓州見過很多滯留的黑雁,雖已入冬,可當地和煦如春,水草茂盛,候鳥們優哉遊哉,懶得飛到南方度冬了。眼前情形恰恰相反,即使南加州的天氣越來越熱,黑雁也選擇滯留於此,也許是看上了濕地豐沛的水源和食物吧。
黑雁體形比家鵝瘦小,可是雙翅卻頎長剛健,適於翱翔藍天。它的頜下有一道粉白的斑帶,如繫着一條銀色絲巾,和家鵝們混在一起十分顯眼。鵝聒噪,整日扯着嗓門兒“咯咯咯”地爭吵不休;黑雁則悄默聲,只“刷刷刷”地悶頭吃草,脖子一歪一歪,那些鮮草就像被收割機掃過,統統送進了雁的大扁嘴裏。一開始,鵝們並不待見它,這算什麼!它們是早已老死不相往來的八支遠親,懶得搭理它。然而古語云:“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鵝雁就漸漸適應彼此,形同親人了。
去年的一場新冠疫情無疑讓這種奇異的關係更上層樓。在那段時間裏,公園徹底關閉了,於是乎土狼、山貓從藏身之處竄出,三天兩頭溜到湖岸來,吃掉了好幾只鵝的同伴。剩下的幾隻鵝立刻顯得身單力薄,岌岌可危。自然而然鵝雁之間的關係就變得更密切了,大家抱團取暖,惺惺相惜吧。白天雁鵝們在草地上一起曬太陽打瞌睡,晚上則悄悄下水,躲避岸上的危險。見到情況不妙時,鵝還會“咯咯咯”呼喊着雁歸隊,雁一抖翅膀就乖乖地飛回羣裏。而黑雁善飛,常常凌空鳥瞰,敏鋭地掃描下面情況,及時發出警報,同進同撤。
每當秋雷隆隆、酥雨淅淅,這隻黑雁就變了一個樣,整日神不守舍,不時“砰砰砰”地踹踏腳下,似乎要發脾氣。原來那是在敲打着求偶的愛情鼓點。加拿大黑雁就像天鵝、鴻雁一樣,一夫一妻,絕不朝秦暮楚。這時也總會有一隻雌雁千里尋夫,飛回到這隻雄雁的身邊來。
每逢此時,雄雁就暫別了它的鵝友們——儘管鵝們對此也是酸溜溜的,事後黑雁返羣,它們還會小小地羣起攻擊它一番。兩雁重逢,如膠似漆,卿卿我我。看到它們草上湖裏出雙入對,半步不離,好不黏糊兒,我不免好奇:既然兩情相悦,又何必飛來飛去,忍受孤獨和分居之苦呢?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一陣子。然而,自然界有太多神秘現象無法破解,生態學家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見解頗有道理,他説:“如果我們已經徹底瞭解了黑雁的話,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索然無味。”也許我們應該保持一種任其所為的態度,遵循自然法則,讓神秘的事物維持其神秘性吧,這樣世界才更有趣。
這對重逢的黑雁在葦叢裏安了家,並在它們的南國新家生下了一窩幼雁。雁爸雁媽一同哺育照料,呵護有加。等小雁們稍長大了一些,還帶出門蹓躂,熟悉大自然。有一次我發現湖上出現了奇特的漂浮物,因為距離遠而看不清楚,好似一片水草在漂移,拉出長長的漣漪,難道是一座移動的水藻島嗎?我拿出望遠鏡來,這才看清是這對黑雁正帶着出生不久的雁寶寶們戲水遊湖呢。小雁們渾身上下毛茸茸、軟柔柔,和水草一樣鮮亮,它們漂流着,身後是盪開的人字形漣漪。
在湖畔,它們“吧唧吧唧”地邁着方步閒逛,陽光灑滿了普拉多草甸,芥末花開得漫山遍野,草地鷚啼聲宛轉如笛,彩虹鱒不時躍出湖面,呼吸一口春天鮮甜的濕氣。它們高興極了,“嘎嘎嘎”,雁爸雁媽一前一後帶頭嚷了幾嗓子,小雁們也跟着學模學樣,“嘎嘎、嘎嘎”地呼應着。
不知什麼時候鵝叔鵝嬸們也加入到了它們的隊伍中來,跟在小雁們的周圍左搖右晃地散步,視同己出。鵝的嗓門兒大,如果發現有人走近了,就會“咯咯咯”地發出警告,或者釣魚者佔據了它們的領地,就會不客氣地羣起圍攻,衝向這些入侵者,嚇得釣魚人不得不收了漁竿,奪路而逃。
莫妮卡傳給我不少雁鵝生活的圖片,其中幾幅雁鵝們護衞小雁春遊的畫面,温馨難忘,令人動容。拒絕孤獨,抱團取暖的行為不僅體現在同種類的生物羣中,也會超越屬性和物界。大愛無疆,生命相依,友情永恆。
雁媽終於要帶着幼雁們飛回北方了,那是一幕氣勢壯觀的奇景。它們和其他的黑雁部落組成了遠征隊列,人字形當先,其他編隊替換,壯雁在前,弱幼隨後,根據雁陣減壓的原理,用羣體的翅漩彼此託浮,一路前行。初次帶飛的雁媽會飛在幼雁的前方,頂住高氣流,節省兒女們的力氣,並不時地彼此高低呼喚,加油打氣。
由此我似又加深了一分對黑雁的認識。也許因為雌雁必須帶領新雁們踏上那條遷徙之路,才要每年飛回北方的吧?她是為了讓孩子們熟悉南北飛翔的路線啊。只要有新生兒女加入這個家庭,雁媽就要不斷地兩地飛來飛去,從不停歇。
暫別了普拉多濕地,暫別了雁鵝親人們,它們飛過了大湖,飛過了山崗,飛過了藍天和太陽,飛過了夜空和星星,揮灑出流動的書法之姿,滿是詩意。
作者:王士躍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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