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風情|深秋話秋忙
作者 崔洪國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在溜走的時光裏,我懷念着秋忙,懷念着平原上,丘陵上,山坡上那些在忙碌中奔波,在奔波中忙碌的農人們,他們有的在種着小麥,有的在摘着棉花,有的在摘着蘋果,有的在趕集賣着豐收的果實。
——題記
一
俗話説“夏忙忙一陣,秋忙忙一季”,隨着秋高氣爽,天氣轉涼,農家的秋天終於迎來了最忙碌的時刻。秋忙是隨了寒蟬的悽切殘聲和秋蟲的淺吟低唱來臨的。岳父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金風未動蟬先覺”,他一直稱呼秋風為金風,那意思是雖然秋天還在路上趕着場,秋蟬的鳴唱已經為即將到來的金秋做好鋪墊了。秋意濃了,那些掛在樹上的蟬開始從樹的頂端往下一點一點退縮着,那是向盛夏的告別,等到最後一場秋雨過去,秋氣肅殺,那些蟬就只剩了一幅乾的殼, 生命不知是隨着盛夏的季節飛走了,還是在金秋的詩意裏華麗轉身,變成了另外一種生命形態繼續着。
“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裏啼。”你看那一望無際的稻田裏,水波微漾,整齊的稻子如刀削一般。清晨的陽光穿過樹葉,投影在地上,晨霧在樹間繚繞。黃鶯也喜歡早晨的清涼時光,在青山的影子裏歡快地啼鳴。這是在南方的稻鄉初秋迷人的情景。這樣的光景下,用不了多久就是“稻花香裏説豐年”了。除了那些入秋後斑斕的樹葉開始變紅,白天的時光開始變短,秋夜開始越來越長,隨着日光的向南轉移,秋水也漸漸涼了,各地秋天的風景還是有些不同的。
二
我老家在廣袤的魯北平原上,平原和山地丘陵不一樣,山地丘陵是起伏蜿蜒的,有峯迴路轉,那些在山地丘陵綿延的長路和半山坡上懸着的雲朵是調適你心情和感官的最好介質,在山地丘陵之間,你很少會有視覺的疲勞,因為每座丘陵和山坡總會有多變的色彩和形狀讓你目不暇接,在深秋的時候,這種感覺會更加明顯。
平原就和我們到過的蒙古大草原一般,是無邊無際的,形狀和色調相比山坡丘陵也是單調的,在平原的漫漫長路上駕車行駛,你要不斷地讓高德地圖或車載音樂提醒着你,否則很容易會有駕駛和視覺的疲勞。因為平原廣,平原大,平原長,平原深,到了深秋時節,在大平原一望無際的田疇上,到處是棒子的垂實,到處是雪白的棉花,到處是滿園滿坡的冬棗,到處是高高仰着的高粱,偶爾會有平原深處升起的裊裊炊煙,都是似曾相識的,你很難分得清那個地塊是這個村的,那個地塊是那個村的,地與地之間,村與村之間沒有明顯的地壟界限。“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一汪深藍的天底下,就是無法窮盡的平原的寥廓。
秋天的平原跨着立秋,處暑,白露,秋分等幾個節氣。立秋和秋分雖然都是秋日的節氣,但是給人的感覺是迥異的。立秋的時候沒有出伏天,還是盛夏,走到哪裏都有熱辣的太陽當空炙烤着,立秋了,但秋老虎的餘威會真得讓人生畏卻步。“天街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秋分時節,其實已經是真正的深秋了,日短夜長,早晚天涼,特別是夜裏,年長的老人已經需要蓋些薄被了。早晨起來上班路上,看那旅遊路另一側樹梢上噴薄而來的陽光,已經是透了深秋的萬紫千紅,比着前一階段的不加掩飾着實多了一些柔情和含蓄,照在身上舒爽多了。
三
平原的秋忙是立秋的時候已經開始了。那時,天很熱,每天還沒出工就汗流浹背。地裏的高粱、玉米,瓜田裏的西瓜、茄子、辣椒、豆角、絲瓜、芸豆變戲法一般一天一個樣地變着。夏日田野裏旺盛的生命在剛剛入秋的節氣裏接力似的舒展伸張着。有些菜蔬,豆角、芸豆類的,是要留心那些蟲子,稍不留意,那些豆角就被這些蟲兒咬得傷痕累累。立秋後的天是容易乾燥的,那些伏了土的葱乾得很快,需要每天提了桶給這些葱澆些水,要不用不了多久葱葉就蔫了。地瓜葉子長勢正旺,一壟一壟翠綠着,地瓜向着深埋的泥土拓展着生長的空間,那些在泥土的地瓜,穿了紅色的衣服,如一個一個可愛的胖娃,在成長中等待着秋收的發令。
玉米和高粱也是長得最快的時候,須要提防的是那些毛毛蟲,這些傢伙專門偷吃玉米纓子和玉米鬚子。本來好端端的一個棒子,在棒子棵上鉚足了勁充實着箍滿全身的垂實和顆粒。豐收的年景就看這些高粱、玉米最後的歉和收了。那些玉米的鬚子嫩的時候是帶了甜絲絲的氣息,那些毛毛蟲一嗅到這些甜的氣息,就瞅着機會咬上一口,饕餮一頓,倒也不是多麼讓人生厭,畢竟它們也是需要生活。我小那會,大人們就拿了瓶在棒子地裏一條一條捉那些毛毛蟲,如刀一般的棒子葉子在火熱的太陽下劃在人的身上生疼。
從立秋那會,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營生就縈繞在農人們每天的心頭和地頭,人們從那時就每天在地裏忙碌着,每天的早晚在家裏、村裏和田裏來回奔波着。夏忙不是這樣的,夏忙在我老家那兒,最忙的就是麥收,“芒種前後,割麥種豆”,也就是半個月的樣子就忙差不多了。早些年,割麥是要用彎彎的鐮刀,靠的是人工和力氣,如今都是大的聯合收割機了,新聞裏一説麥收開始,就見那一排一排的收割機在無邊的田野裏唱着動聽的歌,用不了一週一大片地就光光亮亮了。割完了麥子,種上豆子,夏暑的酷熱也就到了,很多的人們就選擇晝伏夜出了。那段時間,是納涼避暑的日子,是在家裏喝涼麪的日子,是地裏的莊稼比着賽着較着勁長個的日子。夏忙有幾天人會累趴下,但這樣的時間不多,秋忙每天都要在忙碌中,真正累趴下的日子很少,更多的時間是忙、累並快樂着,在快樂中盼望着豐收的節慶。
四
秋忙不如夏忙那般短暫,秋忙的時間跨度很長。從節氣上是四個節氣,時間上從立秋到秋分大約要跨越兩個多月的樣子。最先是瓜果和菜蔬地裏施肥、澆水、捉蟲。最忙是棒子上場和刨地瓜那會。掰棒子要一個多星期的樣子,棒子掰完了用車推到拉到場院裏,晚上納涼的時候,婦女們就一邊話着家長裏短,一邊就把棒子皮都剝了。白天,壯男勞力還要到棒子地裏把棒子棵都砍了,也堆成一座座小山,還是一趟一趟拉到了場院裏四面八方的角落裏,曬乾了叫“棒子秸”,有的扎碎了餵了牛和驢,有的堆在那裏等到冬天來臨,就燒了做飯、暖炕,我們看到的平原深處升起的炊煙很多就是棒子秸燃燒的炊煙,那是鄉村永遠不可磨滅的印記。
那個年頭,脱玉米粒還沒有脱粒機,就是曬乾了後,一場院的人坐下來,圍在一起,一把一把的用手搓,勁用得不對,或者力道不對的,都會搓得手上起泡,會用勁的,棒子搓得又快又幹淨。搓淨的棒子骨頭存好了,冬天燒火用特別勁道,火又旺又暖。後來,有不少專門下鄉收棒子骨頭的,把那些棒子骨頭都收走了。搓好的棒子粒堆滿了場院,一粒一粒如黃色的珍珠,在秋日的煙霞中閃着黃澄澄的金光,幾天陽光充足的日子,那些在場院裏攤開的玉米粒就曬乾曬透了,鄉人們就把它們都收到那一個一個的糧囤裏,糧囤圓圓的,上面尖尖的,像戴了一頂尖頂帽子的老翁,憨態可愛。每年秋後回老家,我都會看到村裏家家户户的門口都擺了那樣的糧囤,裏面囤滿了糧食。有的糧囤上還貼上了“豐收”的字幅。
秋忙還有忙的一件事情就是收地瓜和蘿蔔白菜。地瓜產量高,也是當年每隊每户都種植的作物。在饑饉的年份地瓜救了無數人的性命,所以人們日子好了不能忘了地瓜,不能忘了當年種地瓜,刨地瓜,收地瓜的初心。我小那會,還吃過多年的地瓜,熬湯,母親做飯時烤,或者剛收下來的時候生吃,有很多種的吃法,展開來可以寫很長很多的文字,但很難言盡對於地瓜的那份深厚的濃濃感情。地瓜出了土,每家還要挖一個方方的地窖,連着一起收穫的白菜和蘿蔔都存放到地窖裏。漫長的寒冬裏,地窖裏保持了暖暖適宜的温度,那些地瓜和白菜蘿蔔都鮮嫩如剛出土,一點也不變色。每次從地瓜窖裏提上來,都掛着土,有的蘿蔔還長了新的纓和芽,白菜剝了外面一層幹葉,放一點粉條和豆腐燉了,既開口又開胃,如今都是一些飯店很拿手的招牌菜。
秋收忙完的地裏真是乾淨敞亮,在平平坦坦的大平原上任你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去馳騁和飛翔,你怎麼也飛不出那片平原和平原上面的天空。平原的遠處雲嵐起伏,一層疊着一層,一層接着一層。青翠蓊鬱的時候,從平原的近處到遠處綠濤如海,“平蕪盡處是青山”,在平原上看不到山的輪廓和痕跡,只有那如海的綠濤和數不盡的雲嵐在一幅風景的畫卷中伸開着,鋪展着。
在平原上星星點點忙碌的那些人羣中,有收穫的、有運輸的、也有忙着耕種的。“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在秋忙的後半截,有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種小麥了。北方的小麥是越冬小麥,需要在秋忙後,把地裏清理乾淨了,翻勻了,在寒露節氣前就把小麥播下去。我記事的時候,地裏種麥還是用傳統的耬車。從西漢時期到今已經有兩千多年了,這種畜力條播機見證歷史的同時,還在田間地頭辛勤耕耘着,這也是數千年農耕文明的真實敍事。如今,這些都已經進入農耕博物館了,秋忙之後小麥播種全部機械化了,也就幾天的時間,偌大一片空曠的平原,播種機轟鳴着過去,種子就全撒進泥土裏了,用不了多久,滿地的麥芽就萌發出來了。這既是北方秋忙的尾聲,也是來年豐收年景的先聲。
五
2017年到2019年我在海陽徐家店待過兩年,也是天天和鄉人打交道,天天在田間地頭奔波,親眼目睹了膠東大地秋忙的情景。膠東熱土秋忙的主色調和魯北平原是不一樣的。魯北平原秋忙的主色調是綠和黃,也有冬棗的紅和棉花如雪的白。但膠東大地秋忙的主色調是蘋果的紅。膠東多丘陵山地,漫山遍野是蘋果,秋忙的最初,鄉人們在地裏忙着給蘋果套袋,有一陣,滿山滿樹的蘋果套了白色的袋,接受充足光照的同時蓄積着甜甜的糖分。秋收後,那些套的袋要及時收回,否則會形成白色污染,破壞環境。所以,鎮上秋後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部署收蘋果套袋。秋忙的後半場,那些可愛的蘋果都熟透了,紅透了,一個一個沉沉地掛着枝頭,掛在漫山遍野的果樹上,漫山遍野撲面而來的是蘋果的清香和一片讓人陶醉的紅彤彤的色彩。
“白露暖秋色,月白清漏中。恨沾珠箔重,點落玉盤空。”你看,我這一説,這季節和時令也就到了白露了。光陰如梭飛逝,流年驪歌輕嘆,這一年的四分之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在溜走的時光裏,我懷念着秋忙,懷念着平原上,丘陵上,山坡上那些在忙碌中奔波,在奔波中忙碌的農人們,他們有的在種着小麥,有的在摘着棉花,有的在摘着蘋果,有的在趕集賣着豐收的果實。這是農人的秋忙,這是農人的果實,這是他們的人間和天堂,我在這美輪美奐的畫卷中,被豐收的氣象裹挾着,親歷和見證着農人的秋忙和秋實。
注:圖片來自網絡,一併致謝!
崔洪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山東寫作學會會員,散文評論委員會委員,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簽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尋找靈魂的牧場》《與海陽最美的邂逅—崔洪國散文精品集》長篇非虛構紀實作品《列車前方到站徐家店》《膠東散文十二家.崔洪國卷》,在報刊、媒體、平台發表散文、書評400餘篇。散文《濟南的橋》獲“第二屆齊魯晚報青未了散文獎”三等獎。
壹點號 風過林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