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龍泉寺出家的北大數學天才下山了
“今天公司到了一尊王陽明的銅像,我們覺得太冰冷了,給他裝飾了一下。”2022年4月,柳智宇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圖片中,嚴肅的王陽明像上擺放了很多可愛的毛絨玩具,有些無厘頭,確實不再“冰冷”。
柳智宇是他的原名,他曾經還有個法號“賢宇法師”,這兩個名字都登上過媒體頭條。2006年,18歲的柳智宇以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金牌選手的身份,保送北京大學數學專業,成為當時著名的“少年天才”。2010年,大學畢業前夕,他選擇去北京西郊的龍泉寺落髮為僧。兩次新聞都引發媒體熱議。
在大眾心中,柳智宇一直是一個境界高遠的天才。但2018年龍泉寺學誠法師事件爆出之後,柳智宇決定離開龍泉寺,保持僧人身份自尋出路。他在其他幾家寺院雲遊幾年,今年8月,在一條短視頻中,柳智宇對大家宣告,他已經在2022年春節期間還俗,正在“華夏心理”從事心理諮詢工作。
“我已經出過家了,現在是來陪大家玩的。”提到“玩”字,他流露出年輕人的本色,笑得很開心。從他的角度去看,這種“玩”,也是另一種修行。
上班
柳智宇在中關村地鐵站附近的一座大廈裏上班,脱去僧袍的他形象變化並不大,只是比以前稍微壯實了一些。他穿着簡單的深藍色T恤和牛仔褲,留着寸頭,不説話時,一如既往地顯得很安靜。
這裏距離他的母校北京大學只有一站地,路上人潮洶湧,他不會被太多人注意。他剛到北大唸書的那幾年,這幢大廈中有很多商鋪都在售賣最新的電子產品和電腦配件。2012年前後,社交媒體崛起,智能手機代替了電腦,電商代替了傳統商鋪,這幢大樓的命運也開始轉變,商鋪變成了一家家創業咖啡館。時過境遷,如今,那些咖啡館又一家家倒掉變成了標準乾淨的辦公空間,不少教育公司、心理諮詢公司坐落其中。
對於中關村曾經幾次湧起的商業浪潮,柳智宇似乎並不清楚自己這一次算是趕上了哪一波,但他對目前的生活環境是滿意的。辦公室裏窗明几淨,有白色的辦公桌椅,會議室和工位都是開放式的,有人整個下午都圍在會議室的桌邊探討問題,也有人縮在自己的工位裏專心敲字。
柳智宇健談,思路清晰,但相比其他人他還是比較容易疲勞,交流大概一個小時之後,他會主動掐斷話頭,説他需要休息。他會在短短的談話中流露出強大的邏輯性,態度理性而友善,有時還會拋個小小的“梗”。他的神情比過去在照片上的形象更開朗些。在龍泉寺時,本來就體弱的他因為過度勞累,一度瘦到不到50公斤,今年還俗之後,他的體重已經恢復到了60多公斤。
還俗後的柳智宇雖然是近幾個月才開始上班,但對於“上班”的狀態卻並不陌生。在山上,他的事務性工作一點都不少。2018年離開龍泉寺去雲遊之前,他就開始註冊公眾號,自己摸索着做一名心理諮詢師。現在,他要經常接待團體諮詢和個人諮詢,也要安排心理和學習能力課程的錄製,比起自己搞諮詢工作時更加忙碌。
回到這真實塵世間,最直觀的體會就是必須面對加班。為了和用户產生更多的互動,他需要大量錄製視頻課程。幾天前,很多同事為了幫他製作課程,連續加班到深夜,這讓他有點於心不忍。“你看,他們今天都沒來,都在倒班休息”。
並不清淨的“山上”
十幾年前,柳智宇“上山”時,位於北京西郊的龍泉寺在北京的大學生中頗有影響。那時,包括他在內的十幾位畢業於清華、北大、中科院、北航的高材生都選擇在這裏出家,一度成為媒體熱議的話題。他們也成了這所寺院吸引信眾的金字招牌。在外人看來,可以讓僧人使用手機和iPad,用機器人給信眾答疑解惑的龍泉寺,是全中國最先進、最鋭意改革的寺院。
當年的柳智宇,是在人生的困惑期裏遇見了龍泉寺。他曾經就讀於武漢的華師附中,從小參加數學競賽訓練,是全校最有希望獲得國際數學奧賽大獎的“種子選手”。2006年7月,就讀高三的柳智宇在當年舉辦的國際奧林匹克競賽中獲得金牌。這個成績對他的母校是歷史性的突破,而此前,他就已經獲得了北京大學數學系的保送資格。
在外人看來,柳智宇已經走上了一條學術的康莊大道,但他的身心危機早就開始浮現。他在高三時就患了眼疾,近乎失明,無法長時間看書。這塊奧賽金牌,是依靠他僅存的視覺,以及母親每天晚上為他念題堅持訓練才得到的成果。他也説過,競賽金牌是學校的需要,並不是他本人的需要。進入北大之後,柳智宇的成績依然排在前列,但眼疾並沒有治好。比起其他同學,數學不再是他得心應手的天賦,而是需要付出百倍努力去維持的技能。他失去了最初的熱情。
大一那年,他加入了北大分享傳統文化的社團耕讀社,出眾的才能讓他當選為耕讀社的第五任社長。此前,北大耕讀社的創始社長鄧文慶就去往龍泉寺出家。因此很多人認為,日益執着的柳智宇也會走上師兄這條路。到了大四,柳智宇在父母支持下申請到了麻省理工學院的全額獎學金,而直到老人看到媒體的報道,才得知兒子真正的選擇是出家,他們親自來到北京阻攔、勸説,但沒有成功。
出家後的日子並不清淨,即便寺裏的青燈古佛比城裏的環境要清幽,但在山上,他們這些出家人必須早上四點半上早殿,上午工作或學習,午飯後一點半繼續工作學習,四點半上晚殿,上課,直到晚上9點才能休息。有段時間,除了日常事務,他還要參與寺院裏的房屋修建,要在半夜1點到3點盯着工地的運作,回去休息不了幾個小時,又得起牀。
勞累是柳智宇提到寺院生活時最常流露的感受,是勞力,也是勞心。他曾經為龍泉寺做過宗教典籍的出版工作,極度認真,每天工作12個小時,最後卻沒辦法獲得一個正常的署名。過度勞累造成的健康問題也一直困擾着他。如是往復,身體處於一種長期消耗的狀態之中。
不過,柳智宇一直對龍泉寺運用高科技手段宣揚佛法的手段表示認同。離開龍泉寺後,他去了其他寺院短暫調研,想看看那些地方是否適合自己修行之路,結果都沒能讓他滿意。很少有寺院能像龍泉寺一樣開發出如此現代化的管理模式,有這麼新的理念。“(在其他寺院)找不到能夠施展我抱負的地方,確實找不到。”他這樣重複着。
從“師傅”變成心理諮詢師
剛出家時,柳智宇在寺院班導師的要求下切斷了和父母的聯繫,後來,他們的聯繫又逐漸恢復,至於其中的原因他並沒有透露。2015年,柳智宇的母親退休,開始接觸心理學,她考下了心理諮詢師的資格,並經常給柳智宇推薦這方面的書籍。柳智宇開始閲讀這些書,也開始在僧團的師兄弟身上嘗試用一些心理學的方法為他們答疑解惑。
很久以前,有位信眾找他尋求心理問題的答案,他勸對方説,自己水平不足,讓她五年後再來。結果,這位信眾五年後真的回來向他請教同樣的問題,他卻依然沒能回答。他開始反思,到底怎麼才能和這個社會、和其他人產生關聯?
曾經,柳智宇對現實社會、對其他人沒有現在這樣強的心理連接需求。他早年沉迷於數學的世界,而後又對佛學痴迷,這些東西都帶着絕對理性和封閉的美感,和現實不發生太多關聯。而他對真理的執着,性格中高度的道德感、利他性,又吸引着一羣人願意聚攏在他身邊。
他覺得,心理學可能是一個能讓自己找到答案的選項。2017年,柳智宇考取心理諮詢師的證書,2018年開通公眾號,開始做網絡諮詢。大概從那時開始,他的行為就已經不像是一個典型的出家人了,顯得有些離經叛道。2018年起,他開始參加寺外的一些心理學培訓班,一般在他出來活動時,母親也會藉着這個機會從武漢趕來,和他見個面、吃個飯。他也開始試着接受一些採訪,推廣“佛繫心理諮詢”的項目。
一開始,柳智宇做諮詢不收錢,但來的人多了,他發現免費諮詢會吸引一些佔便宜的、不認真的人。另外,龍泉寺學誠法師事件之後,一些居士和僧人也和他一起工作,他也開始琢磨,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養活自己。根據佛教戒律,僧人身份的柳智宇是不能直接接受金錢的。唯一能夠運營心理工作室的辦法,就是把公號的一部分打賞,加上其他佛教信眾“供養”贊助的資金用來運營。實際上,他所做的事情和一個創業者已經區別不大了。而他依然堅持着不還俗,還是想找一個“兩全”的辦法。
這麼擰巴着堅持到了2022年,柳智宇終於放棄了。“有點認命了,我覺得可能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天花板。”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説。他覺得,應該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先恢復體力和精神,再追逐理想。他決定還俗。還俗後,一些心理諮詢和教育公司找上門來邀請他入職,最終,他接受了華夏心理的邀請。
心理諮詢成了他打開世界的鑰匙,來求助的人讓他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眾生的苦惱,也滿足了他天性裏面利他的一面。來訪者中,詢問人際關係問題的數量最多。他看到很多人在戀愛、親子和師生關係中過度付出,一味討好,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而他認識的高學歷人才中,心理出問題的也不少,很多碩士、博士因為不知道如何與導師溝通而煩惱,甚至陷入抑鬱。
“我以前也是這樣的人,所以很能理解他們。”柳智宇説。他的父親是物理老師,母親是工程師。他的高中老師蔣大橋曾回憶,從小家裏就擺着實驗用的瓶瓶罐罐,學習條件優於眾人。大學時,柳智宇的視力依然不好,身在武漢的母親為了協助他學習,幫他讀了數學課本,做成錄音帶寄到北京,空閒時也會經常來北京照顧他的生活。多年的感情,即便是他出家的那段時間,他也無法真的與父母斷絕塵緣。
後來,他和父母還是達成了某種理解和默契。剛剛創辦心理諮詢工作室時,他還一度想請父母替尚未還俗的他做公司法人。如今,他與父母之間常常問候,但很少互相干涉,彼此都覺得這樣挺好。
平凡生活中的答案
柳智宇在華夏心理的同事小林做媒體出身,不認識柳智宇時,她覺得他應該是個世外高人的形象,不食人間煙火。讓她沒想到的是,相識之初,柳智宇就開始和她探討經典日本動畫片裏的角色。她發現,他是個非常正常,甚至有些自己的小趣味的年輕人。
還俗後的柳智宇仍是一名佛教居士,除了一些必要的佛教戒律需要遵守,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上班後,他的日常生活和所有年輕白領都差不多,現在,他與別人一起合租。直播和講課的工作很忙,幾乎沒時間自己做飯,他早上起來就會到便利店買兩個素包子,中午點一份素餐外賣,點了幾次之後他才注意到,一份專門的素餐通常要50多元,比同事們的普通外賣都要貴。
2022年,柳智宇在北京跟學員線下聚會。
龍泉寺一直對科技持開放態度,所以,他下山之後對社交媒體並不陌生。不過,有過出家經驗的他,對一些事的理解還是和其他人略有不同。比如,微信的轉賬功能讓他頗有興趣,因為僧人不能碰錢,但這個功能讓金錢在軟件裏流來流去,也沒經過人的手。“所有事都交給‘馬化騰’去管,我就不用花錢了。”他開玩笑説。
山下的生活也有令人不適的地方。柳智宇不諱言,他對很多事還不夠適應。為了給他的心理公開課做推廣,有同事建議,可以給用户贈送免費的PDF圖書。他聽完不開心,對同事説:“PDF不是盜版嗎,咱們怎麼能送這個?”另外,對於宣傳課程的一些廣告詞,他覺得有誇大其詞之嫌,也毫不留情地告訴同事趕緊改掉。他覺得,這些事情都是原則性問題。
他曾經沉迷的數學並沒有荒廢,仍然在他的工作中發揮作用。來訪者中,有一些對學習喪失興趣的少年,他對他們特別關注,不想把他們變成做題機器,就用App遊戲打卡的辦法,幫助維護他們對學習的熱情。這種特殊的關懷角度,也映照着他青春期時的那段因為眼疾導致對數學喪失熱情的經歷。柳智宇的那些畢業於北大、清華、中科院等高校的師兄師弟,在龍泉寺事件後也在探索自己的出路。目前,他們的出路大概有兩種:一部分人找到了外地的寺院繼續修行,另一部分也像他一樣,還俗入世,尋找新的定位。如今看來,四年前顯得“離經叛道”的柳智宇,算是跌跌撞撞較早地找到了自身定位。
“人是在關係中間才能有更多的快樂的,你太強調自我,很多時候就和其他人對立,其實沒有快樂。”柳智宇不無感慨地談到了這些。現在,除了工作,他會在業餘時間裏做做瑜伽,會騎上自行車到處走走看看。他在辦公室裏養了蘭花,也會和很多人一樣在核酸檢測時拍一張檢測管的照片,發朋友圈告訴大家今天自己是“管長”。他在這種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獲得了一些自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