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把2013年至2015年零散發表的文字集成一冊《潤》,又曾把2016年至2017年零散發表的文字集成一冊《恕》,現在再把2018年至2020年5月零散發表的文字集成一冊《憫》。
所謂零散發表的文字,並非以整本書首印,而是散發在報紙副刊及雜誌上的文字。這期間我整本書首印的有長篇小説《飄窗》,還有《劉心武評點〈金瓶梅〉》,以及《劉心武續紅樓夢[修訂本]》等。把零星發表的文字搜匯成書,一是這些文章中,確有一部分被一些讀者喜歡,奉獻給他們;二是出版社總編輯認為,我畢竟是個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就開始發表作品的寫作者,跨越兩個世紀筆耕不輟,把我這些年的寫作軌跡留存下來,多少具有點文獻價值;三是敝帚自珍,既能印行,當然高興。
潤,是一種風格。我喜歡這種風格,所謂“潤物細無聲”,把自己的心語,飄灑在讀者心田,多少起到滋潤的作用,在這喧囂的人間,相濡以沫,報團取暖。
恕,是一種態度。人生在世,愛不可缺,恨不可免。恨若失度,會傷人損己。因此,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恕字終生可行。
憫,是一種情懷。悲天憫人,是善的揮發。現在從小學一年級起,甚至有的幼兒園會教給孩子唐詩《憫農》,憫字是孩童最早認識的一個字,老師會告訴孩子,憫是同情的意思。但真正懂得並實施憫,並不容易。
我小的時候,跟母親在人行道上行走,前面有個殘障人,一瘸一拐的,我覺得有趣,就在他身後學那模樣,母親制止了我,並沒有説什麼話,只是我注意到,母親眼眶裏竟然湧出淚水。這是母親給我上的令我銘心刻骨的一課,教給我要憫,就是要尊重、同情那些比我們有欠缺的,比我們弱,比我們窮,比我們生活得更艱難的人。後來我用這個素材寫成過一篇《有沒有盈眶班?》,感慨於這些年來,家長,特別是母親,熱衷於給孩子報這個班那個班,生怕自家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個所謂的“起跑線”,是應試的起跑線,生存競爭的起跑線,在這條人生賽道上,固然應該避免因懈怠大意而落伍,卻不應忽略,還有一條很重要的起跑線,就是心靈建設的起跑線,而憫,就是這條起跑線上的一個要素,人在一生中,應該打小能因他人的不幸而心生同情,憫,其實也不只同情一義,也有憂愁的意思,而且應該不是隻為一己的失落。兩千多年前的屈原,就發出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要為這世界上還要那麼多窮人,弱勢的人,失敗者,還有殘障人,智障人,乃至於身材長相上低矮醜陋的人,而產生憫意,即使自己幫不上他們多少,可以不幫,卻萬不可對他們歧視、輕侮,尤其不能自持有某些方面的優勢,就狂傲,就膨脹。
迄今為止,好像也還沒有“盈眶班”出現,沒有專門教會人憫的機構。但文學卻可以承擔這個任務,從《詩經》裏的《伐檀》,到唐詩裏的《憫農》《賣炭翁》《琵琶行》,到《紅樓夢》裏對羣芳隕落的描寫悲嘆,到魯迅的《祝福》,老舍的《駱駝祥子》,許地山的《春桃》,蕭紅的《呼蘭河傳》,孫犁的《鐵木前傳》,宗璞的《紅豆》,高曉聲的《李順大造屋》……包括外國文學裏,比如法國雨果的《悲慘世界》,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日本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都在往我們心靈裏灌注憫的情懷,憫農,憫工,憫弱者,憫被侮辱被損害者。
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分量,不敢跟文學大師們去比,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在編了《潤》和《恕》的集子後,再編這樣一集《憫》。
歲月匆匆,一晃我已經78歲了。在疫情暴發前,我的文兄從維熙去世,跟我同齡也有過交往的趙忠祥去世,進入五月,於梨華大姐在美國謝世,聽説她是感染了新冠肺炎,這兩天,又聽到同代人,也有過交往的葉永烈兄去世,而我的二哥劉心人,也在四月仙逝於成都,想想自己竟然還活着,還在“舞文弄墨”(其實是敲擊鍵盤與錄製視頻音頻),“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何其幸運,何其幸福。
真是由衷地感謝東方出版中心,還能再給我機會,留下這些歲月·人生·憫世的痕跡。
(《憫》即將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此為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