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青未了|秋天的懷念

由 簡振武 發佈於 休閒

秋天的懷念

作者:雪櫻

1

秋日的午後,我漫步在交校路上,陽光很軟,風也很輕,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路兩旁的健身器材上,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甩腿,一切都是那麼安詳,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也不會影響到眼前的靜謐,美好得叫人幾分憂傷。

每一座城市,都有幾條以大學命名的街道,比如,“山大路”“濟大路”“山師東路”,等等。交校路因山東交通學院﹙前身是濟南汽車機械學校﹚而得名,雖不起眼,卻歷史淵源深厚。它與學校同年出生,至今已經走過66年。聽老人説,上世紀80年代初從八里橋延伸到交校路,得益於校友的回報。“交—校—路”,每當來了快遞或有人問起,我都會用標準的濟普話説:“交通的‘交’,學校的‘校’,是交通學院所在的這條路。”每一次重複,就要翻動一次過往,使我在心裏產生輕微的隔閡感和厭棄感:是這條路被時代淡忘了,還是它垂垂老去了?

每年秋天開學,是這條路上最熱鬧的時候。送孩子的大軍浩浩蕩蕩,很是壯觀。上世紀70年代,基本上是手扛肩提,拎着蛇皮袋子,慢慢地,“黃面的”、“紅夏利”、桑塔納、捷達車,再到今天的私家車、網約車,新生報到的細微場景,映照出時代變遷的生動縮影。報到那幾日,沉寂一個暑假的交校路變得喧鬧起來,便民商店、小吃攤位、水果店、打印店、修鞋的、換鎖配鑰匙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來。不時有學生接二連三進出,買生活用品,或出去逛逛,他們對周圍充滿好奇,打量着這個離象牙塔最近的小世界。

我出生在家屬大院,上幼兒園、小學、初中,交校路都是必經之路,它見證着我從懵懂孩童到少先隊員、從共青團員再到青年黨員的成長之路。這條路就像一條射線,把我從這裏發射出去,去追求夢想與愛情,去經歷生老病痛,去看整個大千世界。走過三十七年的道路,我最放不下的還是這裏,如福克納説的“郵票大小的地方”。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説過:“我仍然眷念着布拉格那鋪滿鵝卵石的街道,和踏過這街道的靈魂。”我最眷念的也是這條街道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2

記得小時候,交校路沒有現在的寬敞,學校校門正對着家屬大院。後來參觀校史館時,我有幸看到最老校門的照片,大門為蘇式風格,上方的紅五角星格外耀眼,見證着那個年代的苦難與輝煌。放學後書包往傳達室一扔,我和小夥伴就鑽進校園裏玩個痛快。那時候,路兩旁有兩家手推車商亭,賣日用百貨,也能打公用電話。到了週末,街上有賣氣球的、套圈遊戲的、捏泥人的、賣小雞的,還有爆爆米花的,那種最古老的小推車,帶有化肥袋子,附近的居民從家裏用瓷碗端着玉米或大米來排隊加工,四周圍滿了孩子,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用雙手捂緊耳朵。伴隨“嘭”的一聲巨響,孩子們鬆開手一擁而上,上前捧一把熱乎乎的爆米花,如雪白,似奶香,吧唧吧唧吃得香甜,連撒在地上的爆米花也都被撿起來。

除了一所大學,這條路上還有一所小學、一所職專,因此,人來車往,熙攘熱鬧,高峯時段經常堵成一鍋粥。我上小學時,校門口路西,有個擺地攤的高個男,他是泰安人,賣舊書,也租書、租碟,他話很少,有些結巴,但書很全,吸引不少師生,還有農民工。幾年前,有位畢業留校工作的男老師,他跟我説起,當年讀書時在校門口地攤上,有本英漢詞典一塊五角錢,他沒捨得買,事後很是後悔,也許就是這家書攤。

路東有個賣百貨的姑娘,她濃眉大眼,待人熱情,哪個同學沒帶錢,也敢賒給你冰棍、零食、粘畫。百貨攤與舊書攤對着,每有城管來攆,姑娘都幫着高個男打圓場,他滿臉羞怯,不知怎樣感謝。時間久了,街上的人熱心牽線,他們戀愛了,很快結婚生子,攤位也合二為一,主營百貨,也修車、配鎖。

就像他們的愛情,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交校路上的故事,也是如此,緩慢如水,靜水流深。記憶最深刻的是,冬天的晚上,下了晚自習,學生結伴蜂擁而出,百貨攤、烤地瓜、糖葫蘆,忙得熱火朝天。汽燈高高懸掛,照得街上一片亮堂,這邊稱花生、瓜子、山楂條,那邊買橘子、蘋果、香蕉,老闆娘裹着軍大衣,略顯臃腫,她臉上的凍瘡,卻暴露無遺,讓人想到張愛玲筆下“碎牛肉的顏色”。稱重、裝袋、找零,最後伸進布袋裏,抓上兩把花生,道一聲:“好吃再來!”對方回應:“謝謝老闆!”糖葫蘆是現做現賣,油鍋裏的糖漿“嗞啦嗞啦”響着,攤販動作嫺熟,邊熬糖邊張羅生意,很多學生都圍着等候,有説有笑的;剛出爐的烤地瓜,熱氣騰騰,有些人接過來就捧着吃起來,“哧哈哧哈”,瓜瓤金黃,燙嘴香甜。

烤地瓜的香氣、糖葫蘆的甜味、各種的果香,雜糅在一起,和着學生們的歡笑聲,頃刻投入到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轉眼間,沒了蹤影,只有高空中幾顆星星無聲地東張西望。

那個時候,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小女孩從家裏蹦跳着跑出來,頭戴“兔子耳朵”的毛線帽子,身着紅色棉襖,去街上百貨攤前買大大泡泡糖,或是乾脆面,或是花生糖,然後在街上與小夥伴玩耍,玩夠了才回家。

那個小女孩,正是我。

多年後,我讀到奧爾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和“呼愁”,既感慨,又迷茫。他寫道:“伊斯坦布爾人成為向內看的人民,因此我們懷疑任何新的東西,尤其任何帶有洋氣的東西。過去一百五十年來,我們膽怯地企盼災難帶給我們新的失敗與廢墟,想辦法擺脱恐懼和憂傷依然是重要的事情,這就是為什麼發呆地凝視博斯普魯斯,也能像是一種責任。”帕慕克苦苦探尋“呼愁”的意義,他的追尋之路,何嘗不是一個人與一座城的情感聯結和靈魂共振呢?我轉而問自己,如果説交校路是我的“后街”,那麼我的“呼愁”以什麼形式呈現呢?

後來,學校校門改在東面,這條路上的日常也隨之發生變化。取締攤販,規範秩序,然而,到了晚上,路兩旁的小吃攤依然人氣十足,麻辣燙、白吉饃、拉麪、過橋米線、臭豆腐、炒米飯、菜煎餅,以至於蔓延到了對面衚衕裏的大排檔;喝醉酒的醜態、過生日的嗨唱、情侶間的恩愛、聚餐後的放縱……都在這條路上演繹出別樣的色彩,霓虹燈下,那些歇斯底里,那些愛恨情仇,也都被它一一接納。

2005年,學校主校區遷至長清大學城,留下部分學院。這條路變得黯然失色,似乎預示着一個時代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改造提升,文化牆粉刷一新,健身器材一應俱全,便民市場開門營業,讓攤販不再打游擊,但是,有些東西終究是回不來了。當街道空間被打上“文明”的烙印,失去的比擁有的要多得多。

3

這個秋天,我穿過交校路,去學校理髮。秋陽從高處兜灑,打在樹梢上、行人的臉上、整潔的路面上。路南的女修鞋匠,正在埋頭走線,機器發出“噠噠噠”的聲響,使我不禁想到過去,那位頭髮花白、戴眼鏡的老修鞋匠,連外國人也豎大拇指的修鞋匠,是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不遠處的交通書店,因為是週末,沒有開門。梧桐樹蔭下有位老伯,他坐在馬紮上閉目養神,台階上的收音機響着,傳出劉蘭芳説評書的渾厚嗓音。只見他一手託着敞着蓋兒的茶杯,香氣嫋嫋,聽得入了迷。是啊,他就像是一尊佛,時光打這裏經過,停滯不前,令人久久注視。

進入校園,我愈發地感受到光陰的靜謐和歷史的變幻。校園幾乎一夜之間被縮小,籃球場改成汽車訓練場,辦公樓變身商務酒店,除了見縫插針停的汽車,迎面可見外賣騎手出入,五顏六色的單車行駛;迎接新生的橫幅迎風鼓脹,好像承載着對未來的憧憬。過操場,餐廳,一拐彎就到了理髮店,彷彿進入黑白的光影世界,陳舊,落後,當年鍋爐房大煙囱薰染的黑色牆體,與現代氣派的建築如同一條分界線,讓人產生疏離感。只有操場上不時傳來的軍訓吶喊聲,才叫人緩過神來。

偶遇一位老校長,他也來理髮,從市區乘坐公交車,專程回來理髮,每月一次。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突然頓悟到,我的“呼愁”就在這裏——踏上交校路的那一刻,就像老校長每月一次的“赴約”,他是借理髮的日常事項,找尋曾經的足跡,包括在這條街上創業之初的激情與熱血、理想與信仰。

想到這裏,我更近一步,想到我的爺爺。他18歲從南洋到這裏,在學校開了一輩子的汽車,零事故,帶的徒弟數不過來,然而,如今健在的也不多了。他彌留之際,我曾陪着他去校醫院打吊瓶。那也是一個秋天,我攙扶着他的胳臂,個頭剛剛夠到他的肩膀。我們緩緩走過交校路,走過教學樓,腳踩在泛黃的落葉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徒生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温存,持久。他走得很慢,腳步蹣跚,能夠聽到細細的粗喘聲,一路給我講過去的事情,儘管他講得生動鮮活,但我總覺得斷斷續續,就像從歷史長河中擷取幾朵浪花,再多的敍述也只能管窺其中一部分,無法窮盡全部的細節。

此刻,理完髮從學校出來,走在交校路上,頭髮已被吹風機吹乾,但我的心濕了。我的一記掌温,傳遞着當年爺爺的體温,他高大的身影,恍若就在眼前,我的淚水溢出眼眶,再也無法控制。一切都在變,變得令我幾近恐懼,想要逃離;一切又都沒有變,理想如昨,青春如昨,變化的只是我的心境,我的容顏。

就在我伏案時,外賣到了,騎手電話打進來,一通高聲詢問:“你的地址是不是寫錯了?”我耐心解釋,一度懷疑導航的欺騙。近一週內,這樣的解釋已經三五次。原來,騎手找到了旁邊的新建小區學府麗苑,老校長樓前的幼兒園到期搬離,又一個參照建築物消失,導航裏的交校路越來越模糊,想到這裏,我的心底有個地方隱隱作痛。但是,不管怎樣,有一條依偎在大學臂彎裏的道路,我是幸運的,我還能夠找回很多丟失的黑白記憶。不管怎樣,在鋼筋混凝土森林裏有這樣一條街道,我是敬畏的,我還能夠遇見更多意想不到的時間饋贈。

4

世道輪迴,兜兜轉轉,一個人從生到死,都繞不過家門口的街道。如蘇童之香椿樹街,徐則臣之花街,奈保爾之米格爾街,街道是地理意義上的原鄉,也是精神層面的城堡。然而,交校路連通着大學的根脈,賡續着文化的薪火,也就不同凡響了,即使難以抵擋功利世界的入侵或裹挾,也不會失其本色:廣博的胸懷和包容的精神。作家鹿橋在小説《未央歌》中有段話,我記憶深刻:“這個看來竟像個起頭,不像個結束。不見這些學生漸漸都畢業,分散到社會上去了麼?他們今日愛校,明日愛人,今日是盡心為校風,明日協力為國譽,我們只消靜觀就是了。”傳承的力量,正是如此,人們往往看不到,卻能無時無刻感受得到。

回望交校路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送牛奶的那對小夫妻,男人在一次送貨中騎摩托出了車禍,被撞身亡,女人後來再婚;街上排長隊的那家煎餅果子,每天早上可見一高個男推車出來,戴着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寡言少語,站在一旁用勺子攪拌麪糊,那個秋天的早上他突發疾病,就這樣離開了,現在女人依然出攤;而附近堤口莊那對牽着牛出來吃草的父子,好幾年不見了,兒子患有智力障礙,父親頭戴回民白帽,一手扶着自行車,一手拽着他的手,父子倆走過街道的場景,令我感動滿懷;昔日街上從手推車賣百貨發家的夫妻,買下兩處房產,中間鬧過離婚又和好,現在店鋪由兩個孩子打理……

而我,也從這裏離開,又回來,就像太陽每天升起,又落下。有一天,我會從這裏消失,走向未知的世界。那一天,在交校路上的幼兒園裏,勢必跑出來一個梳着馬尾辮的愛笑的女孩,她抱着心愛的籃球。

那是我嗎?

那就是我。

5

俄國著名作家赫爾岑在回憶錄中寫道:“凡是屬於個人的東西都會很快地消失,對於這種消逝只好順從。這不是絕望,不是衰老,不是淒涼,也不是淡漠;這是白髮的青春,恢復健康的一種形態,或者更恰當地説,就是恢復健康的過程。人只能用空虛方法忍受某些創傷。”這樣看來,我的“呼愁”,屬於所有在這裏停留過的人們,所有的回望或凝視,都是在尋找一份精神寄託。因此,交校路是我到世界去的起點,也是我抵達世界的終點。

我走在交校路上,秋陽輕輕柔柔,照得我幾分慵懶,對面走來一對情侶,衣着新潮,笑聲清朗,男生摟着女生的肩膀,女生臉上飛起幾片紅暈,披肩的長髮散發出洗髮水的馨香,樹葉的碎影,在他們身上跳動。那一刻,記憶深處的青春往事與生活場景,在我的腦海裏浮現,飛昇,就像空氣裏雜糅的香味,瞬間霸佔我的鼻翼,還有心靈。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簽約作家。已出版《含淚的綻放》《泉畔的眺望》《金薔薇與四葉草》《千佛山:遙望齊州九點煙》,至今發表作品400萬餘字。榮獲《人民文學》全球華人文學徵文一等獎、首屆青未了散文獎一等獎、第六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第四屆“泉城文藝獎”、第二屆“沂蒙精神文學獎”、首屆“張純如文學獎”、第二屆“吳伯簫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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