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還能看到宋人小院嗎?
説到小院,我們會想起蘇州的園林,北京的頤和園,它們大多都建造於明清。其實庭院最美仍是在宋。
杭州西湖是宋人的公共庭院,蘇州的滄浪亭是文人庭院,還有揚州瘦西湖的平山堂.......
宋人小院美在哪裏呢?老子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處的大,並非宏大,而是自然無所不美。這是一種很難得的觀察,無所不美意味着需要一雙細膩的眼睛。
所以宋人小院的美在那些細小、平淡、難以察覺的地方。
宋人小院,大美不言。
蘇州的滄浪亭,是宋人的庭院。
很多人喜歡它的水,但我更喜歡這裏的一個亭子。前後種滿了竹子,筆直纖長宛若一個個青衫雅士,負手而立。但院裏種竹,並非只為其端直,更愛其色。
這個亭子叫翠玲瓏,專門為欣賞青翠欲滴的竹色而修。
“綠色”是我們睜眼就看到的顏色,太容易,也太平常,然而越是普通的色彩,人越容易忽視。但宋人的眼睛似乎特別“毒”。
“秋色入林紅暗淡,日光穿竹翠玲瓏。”走到亭子去,陽光穿過竹間,傾瀉而至。風過,青濤陣陣,在陽光下汩汩流動,宋人説這是翠玲瓏。
宋人很有意思,願意在院子闢一個角落,只為欣賞某一種顏色。哪怕是作為君王的宋徽宗,他親自督促建造的庭院“艮嶽”,也有倚翠樓、流碧館、綠萼堂。
在他們眼裏,顏色彷彿是有腳的,不同時刻魅力不同,同一種色彩陽光下更明媚,月夜裏朦朧。
顏色的流動,在大的環境,比如自然界裏是容易忽略的,而回到小院裏,就是回到生活的平淡處體味。這種細微的體察,其實是對生活細膩的愛撫。
宋人小院,有生活流動的色彩。
小院是一個嫺靜幽玩的地方,但若過於寧謐,生機不夠。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走遍洛陽大小園林後,發現了一個為聽聲音而造的園子,叢春園。
園子北邊是洶湧奔流的洛水,在此建了一個聽水亭,每當洛水撞擊天津橋,洪水的滔滔聲順勢而來。有一次他特地去聽,很可惜是冬天,聽得肌骨冷颼颼地,很快就説“不可留”,灰溜溜地走了。
造園的人説,這是借聲。但在宋人心裏,借聲,是借得自然之節奏。
比如辛棄疾喜歡躺在自己的小院裏,讀書讀累了順勢趴下,春天雨細,“聽風聽雨小窗眠”。或者像王嵎(yú)“午夢醒來,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裏。”
這是春來的訊息。
還有蔣捷的《聲聲慢》:
聲聲息息,都是秋聲。
春鶯,夏雨,秋蟲,冬雪,不管多少聲音,都是時節變化的訊號。宋人小院有自然最規律的節奏。
從宋詞裏,我發現宋人小院的植物多為梅蘭竹菊,這很符合宋人的氣質,但他們賞花,不只是光明正大的,更愛賞其影,稱為“芳影”。
“素壁秋屏,招得芳魂,彷彿玉容明滅。”院子要有一面素白牆壁,稀稀疏疏種些花卉,有月的夜晚,素牆就招來了花影,枝條彎曲,宛如白色宣紙上的水墨畫,粉牆花影重重。
月下觀花是宋人常常愛做的事情。
尤數觀賞梅影。種一株梅花,地面整飭得平坦些,雨後放晴,夜裏月光如銀,梅花疏疏落落的枝條,被月光一篩,就落下了參差斑駁的倩影,“疏影橫斜水清淺”。
很多東西透過光,比實物更美,一個院子就更顯得神秘。宋人不喜歡一覽無遺的欣賞,過於直白,過於豔麗,透過斜陽、月光、燭光,清秀朦朧的美更耐人尋味。
宋人小院,是生活安靜的一面。但安靜的生活不是簡單直白的靜,就像院子是生活的餘味,安靜的生命也是有餘味的。
歐陽修有一首詞:“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深是宋朝人的空間感。
一眼就看到頭的院子,宋人不喜歡。造院子的時候,他們喜歡弄點可以阻擋的東西,月亮門、花廳、屏風、紗帳、珠簾,讓人沒辦法一次看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走進宋人小院,常常有一進、二進、三進的體驗,彎彎繞繞把景色隔開,讓你感覺後面還有。但再稍稍留意便能發現,宋人往往不用牆阻擋,那樣太實在了。要“漏”一點兒。
比如珠簾隔燕。蔣勳在台北故宮看過一副宋畫,有一道珠簾,外面有燕子飛過來,被簾子擋住了。這是宋人在院子亭台軒榭之類的地方特別設計的,讓鳥有了停留,也讓光線不那麼明亮。
尤其是空間沒有絕對的隔斷,就形成了一種通透的感覺,人與自然之間可以有“隔”,可是這個“隔”是通透的。
隔而不斷,這樣的院子是可以細品的。
就像漢字裏的品字,不是一個口,而是三個口。從前門探索進去,再一個門,一個漏窗,一道紗簾,院子就有了層次。
這或許是宋人小院的妙處,有生活的層次。
然而時光變幻,千年過去了,宋人小院即使還在也已不復當年容貌。
但不知為何,每每想起西湖,讀到宋詞裏的庭院,宋人小院總是浮於眼前。驀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詩“吾亦愛吾廬”,宋人小院,是他們給予生活的愛與願望。
因為唯有真誠愛着平淡細碎的日子,才能如此細膩地觀察院子的角角落落,將一光一影的變化留住於心,將大自然的節奏鎖入院中,一邊閒淡遊玩,一邊細細品味。
宋人小院在與不在,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今日的我們,是否還有嚮往,是否還能這樣留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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