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褚時健一輩子,從來都在跟死神打交道。
褚時健十歲左右的時候,祖母和祖父相繼病故。祖父褚發珍非常能幹,掙錢捐了監生,還在政府裏謀得了鄉長和團練的職位,從平民成為了一方鄉紳。他的三個兒子都繼承了他的勤勞,而褚時健的父親褚開運,在從商上比褚發珍更大膽。家族基因裏的踏實加上商業敏感,造就了多年之後的褚時健。
但褚發珍離世時,褚時健還不懂悲傷,更多的是恐懼:再也見不到這些親人了。雖然看到父母親戚都在哭,知道這是悲傷的事,但褚時健自己還是沒有掉淚。老人病死、小孩夭折,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實在是一件波瀾不驚的事。
褚開運在外做木材運輸生意,很少在家,即便在也很少跟褚時健説話,説的最多的是讓褚時健拿尺子幫他丈量木材。1942年,褚開運在運木材的途中,被轟炸滇越鐵路、意欲打斷國軍補給線的日軍飛機震傷,從此回家卧病在牀。一年後,他就去世了。
父親的死,是改變褚時健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死真的會改變很多東西。死意味着永遠離開,意味着你本來正在做、應該做的事情,再也沒有機會做了。死神第一次讓褚時健感到了它的可怕,而十五歲的他也知道了活着有多重要。
七十多年之後,88歲的褚時健説:
“活着的每一天,把每件事情做好,盡好自己的每一個責任,就不白白過這一生。不要去想太多死亡的事情,它來或不來,誰也控制不了。活比死要重要得多。”
這是褚時健在跟死神博弈了一生之後的結論。
2
昆明附近的東風水庫邊,有一塊烈士紀念碑,上面有個名字是褚時仁,他是褚時健的堂哥。在雲南的“討蔣自救軍”還在跟國民黨打游擊戰,褚時健和褚時仁在部隊裏既是兄弟、也是戰友。
褚時仁在昆明讀的是師範,文文靜靜一個人,不愛槍炮暴力。有未婚妻,兩人很幸福。褚時健和他一起在昆明開始參加革命的時候,雖然是真槍實彈地跟敵人拼命,但根本沒想過褚時仁會死——而且二十多歲就犧牲。他們這樣的年輕小夥子,那時只想着如何活。
1949年10月,天安門剛剛舉行完開國大典,但云南還在槍炮聲中。褚時健的部隊打了一次成功的伏擊,當地的老百姓送了好多豬肉過來,每人能分到兩公斤。一高興就難免輕敵,報復的敵人都架好機槍了,才反應過來要撤退。難得的豬肉丟的滿地都是。
跑到安全地帶發現褚時仁不在,褚時健就知道不好了。那段時間褚時仁得了瘧疾,一直打擺子,只能勉強跟上大部隊。後來才知道:三顆機槍子彈在他背上打了一個三角形,從心臟穿出來,當場就沒救了。老百姓安葬了他,子彈就留在身體裏。如果敵人來得晚一點,褚時仁本可以吃上一次肉。
褚時仁的死,給二十出頭的褚時健很大觸動,從此對人生的看法又有了大改變:做什麼事更堅決了,不愛多想了。
因為想也無濟於事。一年後,已經脱下軍裝、開始作為徵糧幹部的褚時健,迎來了親弟弟的噩耗。
褚時健的四弟和五弟,早在褚時健去昆明求學期間就因為痢疾而相繼病亡,從此就是比褚時健小兩歲的弟弟褚時候幫助母親操持家裏。褚時健在部隊裏時,全靠褚時候支撐着一個家。
1950年雲南發生譁變,已是鐵路警察的褚時候所在的警衞班也叛亂了,挾持了不願叛亂的褚時候準備去山裏當土匪。在經過南盤江大橋的時候因為被解放軍追擊,叛亂分子覺得帶着褚時候是麻煩,就把他手腳打斷,從幾十米高的大橋上丟進了江中。
母親褚王氏得知死訊,幾乎瘋掉。她沿着正漲水的江流一路喊一路找,始終沒有尋見兒子的屍首。夫死、子喪、子喪、子喪,褚王氏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僅僅幾個月後,褚王氏因為毒瘡不治而逝,年僅47歲。
那是褚時健出生以來最黑暗的幾天。他還沒有成家,自己的家就已經沒了。一切温暖、希望、期盼和歸宿,都隨着母親的逝去而化為烏有。死亡讓褚時健難以直視自己的內心,從此工作、工作以及工作,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寄託。
工作終於漸漸平復了褚時健的傷痛。他到糖廠,糖廠從虧損30萬到盈利30萬;之後接手玉溪捲煙廠, 最終成為了亞洲煙王。
戰友的情誼總是最難忘的。雲南解放後,戰友們就各處一方從未相見。八十年代時,褚時健曾經去戰友們的家鄉,想見一見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但他一個也沒見到,不是離鄉他往,就是都死了。
失望的褚時健那時還不知道:有朝一日,他也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白髮人送黑髮人。
3
母親逝後六年,褚時健的女兒褚映羣出生了。兩歲的時候,她跟着媽媽馬靜芬從昆明城裏到了偏遠的紅光農場,跟被劃為右派的爸爸褚時健一起生活。而褚映羣最高興的,就是在星期天的時候到六十公里外的新平縣城去,因為褚時健當時要負責把米和糠運回農場。
六十年代初的雲南縣城,其實也沒什麼可以買的,但起碼有糖水和奶糖。糖水幾分錢一杯,玻璃杯上蓋着玻璃片,又紅又涼;奶糖就貴多了,所以不常有,褚映羣也不怎麼找父母要。
但總有滿足的時候。有一次供銷社門前排長隊,原來賣高級奶糖,3元多一斤。褚映羣站在隊伍邊也不吭聲,就是盯着看。父母拉她走,不走,也不動,也不説話。褚時健一咬牙,“不管了,買給她!”
褚時健還沒有去煙廠,褚映羣就已經考上大學了。她成績好,在1977年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整個縣400考生就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她説不想去大學想去當工人,褚時健説你必須去讀;因為褚時健曾經是右派,褚映羣的政審不合格,不是褚時健去找縣委書記據理力爭,褚映羣差一點就進不了大學的門。
後來褚映羣的婚姻不算幸福。女兒幾歲的時候她同丈夫離了婚,自己也從工作的學校辭了職,和別人合夥做起了生意,家安在珠海。1994年,褚時健正是如日中天,褚映羣總勸父親退休算了,“總幹下去也不一定是好事”。
一語成讖。1995年5月,馬靜芬的弟妹被河南警方從昆明帶走;8月,褚映羣從珠海被帶走;9月,馬靜芬也被帶走。母女都被關押在河南,但她們不能見面。
女兒被帶走4個月後,河南專案組給身在玉溪的雲南紅塔集團董事長褚時健打電話,通知他:褚映羣在看守所自殺。當時褚時健痛哭失聲,這是他成人後第一次在人前失控。而馬靜芬得知女兒的死訊,已是在兩年後。
一個月之後,在紅塔集團的董事會上,褚時健發言仍然是談企業的未來發展,“我個人對集團發展充滿信心。”下面有職工悄悄説“廠長的心還真是硬,姑娘剛死……”,馬上就被其他人喝止“沒看到廠長都開始穿黑衣服了嗎?人家想什麼要告訴你!”
褚時健一向愛穿灰色西服,但1996年的正式場合上,他都換了黑色。出獄很多年之後,他談到褚映羣,仍然會止不住地悲傷。他説,我對不起我的姑娘。
他還説,喝了糖水吃了奶糖,褚映羣回家路上很高興,怎麼都高興。想着想着他轉悲為笑,“哎呀,這個娃娃,苦中作樂咯……小小的一個,那個時候是最可愛的時候。”
六十八歲的褚時健,在個人事業如日中天之際,突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4
褚時健這一生經歷過父逝、母喪、弟死、女亡,而他自己也好幾次跟死神擦身而過。
六七歲的時候,他和其他兄弟一起去江對面的宜良縣趕集。為了表現水性好,一羣孩子下水比賽看誰先游到對岸。褚時健不久就沒了力氣,返回也不可能了,開始失去知覺往下沉。醒來後才知道,一個坐船的表兄跳下江把他撈了起來,倒了二十分鐘的水才救回他一條命。這條漩渦密佈的南盤江,哪年不淹死幾個小孩。
在部隊的時候,他和一個連部下來的通信員正在吃午飯,一枚炮彈飛到面前來。褚時健還在奇怪炮彈為什麼沒炸,通信員一腳把他蹬到了石頭後面,然後吃午飯的地方被炸出了一個大坑。通信員告訴他,這種炮彈落地兩三秒之後才會炸。如果換了另一個跟褚時健一樣沒經驗的通信員,兩個人都碎了。
剛到農場的時候,褚時健得了瘧疾,41度高燒加上鼻血倒灌到口腔裏,後來連吐血的力氣都沒了。這時農場的醫生羅載興來,給他吃了兩片珍藏的德國進口奎寧,馬靜芬才沒有年紀輕輕當寡婦。褚時健沒被打為右派前曾經擔任過專案組長,接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審查一個據稱跟美國特務任福根聯絡的醫生。褚時健認為罪名是羅織,所以將醫生放了——這醫生正是羅載興,而藥來自美國牧師任福根。
1960年夏,褚時健在大暴雨之後去江裏撈木料,被捲進了漩渦裏。他被水流裹挾着越衝越遠,岸上的人怎麼叫他也聽不見了,當時他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我死也就死了,老婆和女兒怎麼辦?”越想越奮力去抓,終於被他抓住了一塊岩石。很久之後褚時健也想不明白:那股力氣是怎麼來的。
年輕時生命力再怎麼頑強,褚時健也沒有想過自己在七十一歲時,還會站在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法庭上受審。以當時的指控,他足以被判處死刑。但最後省高法並未認定超過一千萬美金的貪污金額,褚時健因此被改為無期。從槍決刑場轉到終身囹圄,又一次死裏逃生的褚時健一言不發,只是搖他已經全白的頭。
當年讓他活下來的兩個人,在褚時健2002年保外就醫時,只剩下了七十歲的馬靜芬。褚時健拒絕了回煙廠擔任顧問頤養天年的建議,七十五歲爬上哀牢山種起了幾千畝的橘子。跟一直以來一樣,他親力親為、決不敷衍。
2014年,褚橙的銷售額超過一億,純利潤為7000萬。而在褚時健之前擔任煙廠廠長的十七年裏,玉溪捲煙廠實現利税991億元,每年平均遞增43.93?褚時健用一公斤煙葉能貢獻225元利潤,而最接近的同行,最高時也不超過40元。當萬科年利潤為20億的時候,煙廠的利潤是300億。
被王石膜拜的褚時健,對此卻無自傲之色。他説:
“我這個人,做事講求踏實和認真。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但我一直是個實實在在做事的人,而且我有十分的認真態度,做哪一行就尊重哪一行的規律。”
褚時健生於1927年。那一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八一起義之後許多人開始走上井岡山。褚時健一路經歷抗戰、革命、反右、動亂、改革開放和新世紀,一邊跟死神拼命,一邊跟境遇拼命。他三十五歲開始經營企業,五十歲時才接手煙廠,在身敗名裂之後的八旬高齡重新成為億萬富翁。在大多數人覺得為時已晚的年齡,褚時健成功、成功、再成功。
成功需要機會,但只有少數人能抓住機會。對褚時健而言,一件事要不就不做,要做就必須做好——做不好就等於死。從糖廠到煙廠、從煙廠到果園,他一生如是。
為什麼做不好就等於死?褚時健剛到煙廠的第一年,曾經給職工講過一個故事:
一個人在自己的小屋子裏發呆,有人敲門。屋裏人問:“誰呀?”門外又敲,回答道:“快開門,我是機會。”屋裏人想了想,説:“不開,你不是。”門外再敲,説:“再不開,我就走。”屋裏人説:“你走吧。”門外笑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機會?”屋裏人回答:“你敲了三次門,機會只敲一次。”
向死而生、永不言敗,這是92歲的褚時健奮鬥一世之後,離開時為後人留下的最後一筆財富。這一名老兵沒能長命百歲,卻永遠拒絕凋零:天災不行、人禍不行、死亡也不行。
參考:褚時健自述《生活總會給我們留下希望》;周樺《褚時健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