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南京鐘山風景區東部的靈谷景區,向來以“蟬噪林靜,鳥鳴山幽”而著稱,這裏雖然不像舉世矚目的中山陵景區和世界文化遺產明孝陵景區那樣引人注目,卻因其僻靜深幽,少有喧譁而獨得不少文人雅士和遊人的青睞。
實際上,除了曲水流觴,山林之勝,靈谷景區同樣有極其豐富而雋永的歷史人文資源。且不説源自一千多年前的靈谷寺、寶公塔盡得六朝風流,也不説集吳道子、李白、顏真卿三位筆下精華於一體的“三絕碑”抑或全國最大的磚砌拱券結構殿宇無樑殿,僅僅以20世紀上半葉的風雲際會而言,這裏可以説是“一座靈谷寺,半部民國史”。
這裏安葬着北伐時期壯烈犧牲的國民革命軍將士,這裏也長眠着民國時期的風雲人物譚延闓、鄧演達、戴笠,這裏清幽撲鼻的桂花林中,還有辛亥革命元老,原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別墅桂林石屋遺蹟,還有松風閣的濤聲,靈谷塔的遠眺,臨瀑閣的雅緻,八功德水的源流,無不與百年中國風雲變幻的歷史進程密切相關。
2020年,正值民國時期政壇風雲人物,同時也是著名書法家、美食家的譚延闓(1880-1930)誕辰140週年和逝世90週年。9月19日,羣學書院聯袂金陵讀城會特別舉行特別活動,聽歷史學者講述民國政壇往事,探幽靈谷深松秘境,觸摸百年風雲歷史。本文為參與本次活動的讀者撰寫的隨筆。
不必尋僧語,蕭條物外心
靈谷深松秘境中的歷史記憶
文 | 杜水
現場圖片 | 劉青
羣學書院計劃於靈谷寺舉辦譚祖安(延闓)逝世九十週年紀念活動,蓋因譚氏的墓地即在現今的靈谷景區。譚氏其人,我很熟悉,因為其精彩絕倫的書法實在令我心嚮往之,不過關於靈谷寺,我則是鄙陋到一無所知。職是之故,這樣的活動對我而言,就屬於必須參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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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延闓手跡(來源《譚延闓家書》,商務印書館出版)
在靈谷寺消受了一整天的温暖秋曛以後,我覺得十分不虛此行,這樣的雅緻記憶如果沒有文字留存,難保不會隨着時間的流失而逐漸褪淡,這樣看來,胡亂撰寫一些淺薄的記錄,就顯得較為重要了。
一、初訪文獻中的靈谷寺
屈大均、邢昉、嚴遂成、王士禛、錢大昕、陳廷敬、黃侃、黃浚、溥儒、林散之等筆者較為熟稔的人物都有關於靈谷寺的詩作傳世。屈大均詩云:
往日出門去,蕭森十里松。
梅花因太祖,香水自神龍。
煙雨宮城暗,莓苔輦路封。
興亡無限恨,消得一聲鍾。
陳廷敬詩云:
靈谷鐘山事豈同,孝陵不復有遺弓。
天留布帽傳千佛,人訝金棺識大雄。
已墮鼎髯終寂莫,常乘牙象在虛空。
神光湧現華嚴界,塔影江聲問志公。
讀了屈、陳二氏的詩句以後,大概能夠對靈谷寺形成一種較為具象的體知,至少這個地方應該是一個幽靜安寧的所在,並且會有不少文化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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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幼平老師講解譚延闓墓碑變遷
靈谷景區給予訪客的第一印象應該是那裏一排排碩大挺拔的法桐樹。南京與法桐有着許多文學式的浪漫故事。瞻仰着這些大樹,我們就似乎能夠自以為是地看透南京這片江南佳麗地上演生的許多絢爛的歷史傳奇。這些樹因蔣宋聯姻而聞名於世,由於南京修建地鐵,它們其中的一些成員險遭不測,不過在市民的集體抗議之下,它們仍然能夠幸運地留存下來,也可以説,是南京幸運地留住了它們。中國傳統時代即有在道路兩旁種植樹木的傳統,這種傳統至少在2000以前的秦漢時期就已經存在了,所以可能那些美麗忠實的法桐樹與南京的故事,其歷史源流可能會更加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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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谷寺路
這些俊偉高拔的樹種,飽飫南京水土,因此又以一種博大的胸懷展開所有的枝葉來守護南京,把它們浩瀚無垠的斑斕的身影無私地投射在一條條曲折蜿蜒的小道上,我們的遐思,霎時間就穿透到歷史的那一頭去了。這些小小的路,或者是自然生成的,或者是由著名的建築家設計的。我們走在這些飽經滄桑的小道上,踩着從石縫裏面鑽出來的、稚嫩的草和早早熟落的榛子果,靜謐地感聽高聳而綿密的樹枝上蹙踏着黃綠交雜的葉片的野禽,身上披滿了一絲絲落霞背後滲透過來的温暖殘照,我感到時間流轉的速率減慢了,我們的生活世界好像頓時就被拉回到一個松風生涼、清泉滿聽的優美意境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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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延闓墓墓道
在拜謁譚氏陵園的路途中,當我們不時地看到那些或許是來自圓明園、或許是來自肅順墓的、鐫刻着奇花異獸的漢白玉石材時,我們如同見證了一個個血雨腥風、波瀾壯闊的傳奇故事在舞台上結束演出後,演員們來到這個安靜地的地方開始了一個永遠不願甦醒的睡夢。在這種清淨的環境裏,我感到要產生一種枕流漱石的心理衝動了。對於一個讀文史書的人來講,這裏實在算是一個完美的歸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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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望譚延闓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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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靈谷塔前香爐
現今的靈谷寺已經不在原址,不過這些細節,初次造訪者大約都是不知道的。我們未能進入寺院一探究竟,殊堪憾恨。不過,寺外大紅的楹聯和匾額上的字跡我卻十分感到興趣。當中一聯出自弘一法師之手:
一切諸苦皆消滅
百福妙相皆莊嚴
法師早前寫字學北碑,功力精深;出家以後,字體逐漸變異,平心而論,這種轉變絕非返樸歸真,歸於平正的意味,就我所看到的弘一法師出家後的一些筆跡,甚至流於拙劣。不過,我在現場發現,法師出家後的字體放大以後,觀感上要比小字更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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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谷寺楹聯(圖片來源:Tom老道)
中間一幅楹聯是林散之的行草書:
如來境界無有邊際
普賢身相猶如虛空
散翁以草書知名,不過此一幅對聯,絕大多數是行書。邊上一幅對聯是啓功先生的字體,這幅對聯我曾在多年前就見過,知道不是專為靈谷寺作的:
海中大佛八寶蓋
雲端仙人雙翠翹
我特意觀察了一下,三幅對聯都是佛教的居士奉送的,對聯上聯的右上角有題款識之。靈谷寺的匾額是于右任的正書,這是無疑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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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谷寺山門(圖片來源:Tom老道)
二、記憶中的譚祖安與本次所獲新信息
對於知道一點書法知識的人而言,錢南園、譚祖安以及華世奎等人應該算是比較熟悉的,這三人都是寫顏字的大家。不過,顏字所勝,楷書在其渾厚雄強,行書在其精神韻味,三家之中,譚祖安算是做得最好的。因祖安的字而知其人以後,我又能夠附帶着瞭解與之相關的其他一些逸聞,如譚氏將宋美齡介紹給蔣介石,以及毛主席年輕時在長沙時辦書社而譚氏出資襄助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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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延闓書《枯樹賦》
主持紀念講座的葉銘老師畢業於南大歷史學院,算是我的學長。葉老師將譚氏畢生所獲的頭銜梳理得較為細緻。
晚清兩廣總督譚鍾麟之子
末代科舉會元
辛亥元勳(湖南參議院議長)
湖南軍政府都督
袁世凱政府湖南都督
廣州大元帥府湘軍總司令
國民革命軍第二軍軍長
廣州國民政府代理主席
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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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銘老師講座現場
這樣一來,譚氏一生的主要經歷就比較清晰了。葉老師從譚祖安的日記中擷取了若干材料,向我們展示了從譚氏視野中的中山艦事件、葉德輝被殺等一些重大史事。尤其是葉德輝被殺一事,從譚祖安的角度來看,對中國近代的政治和文化的演進,其關係尤為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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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現場
譚祖安陵園中有兩幅對聯,其中一幅在動亂時代被剷掉了,導遊老師説,原文是:
鳳翽鷹揚,一代羽儀尊上國
龍蟠虎踞,千秋陵墓傍中山
臨瀑閣的另一幅為浙江省送的輓聯,是隸書,其中雜了篆意,網絡上多傳雲:
取長江水莫重泉,交集百端,虔欽翕受羣流量
去中山陵不數里,相依終古,仍系彌綸六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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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望臨瀑閣
2013年出版的《中山詩文集》中,也是這樣的版本。下聯毫無疑義,上聯有些疑問。
謹案:《説文》言:“更,改也。從攴,丙聲。”故“㪅”即“更”字。我們在明清時期的一些書家的行書作品中尚能看到這樣的寫法,也無疑義聯繫到上下聯文法,故應作“更欽”,而非“虔欽”。此外,“莫重泉”三字也很難得到完善的解釋。所謂的“莫”字,原石由“艹”“目”“大”三部組成,故普遍傳作“莫”。我曾懷疑應該為“算”,並在古代碑帖中找到了相關例證,不過,“取長江水算重泉”,則仍不可通。我有一位同學是南大文學院程章燦教授的碩士生,我託其向程教授請教。得到的回覆是:
取長江水奠重泉,交集百歸,更欽翕受羣流量。用長江水來祭奠九泉之下的逝者,(逝者正如)長江一路交集匯聚了無數流水,更讓人欽佩他接納羣流的雅量。
謹案:原石作“交集百端”毫無疑義,我們傳過去的照片不甚清晰,程教授誤看,無可厚非。不過程教授將我們懷疑的字釋作“奠”,則不僅文義皆通,並且我在馬王堆帛書中也找到了例證。因此,譚祖安陵園臨瀑閣中的輓聯應作:
取長江水奠重泉,交集百端,更欽翕受羣流量
去中山陵不數里,相依終古,仍系彌綸六合心
不過,我在幾種常用的民國數據庫中都未曾檢索到這兩幅楹聯,因而難於詳細考證其作者,這算是比較遺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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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在由南京崑曲研究者羅拉拉等舉辦的臨瀑閣舉行的靈谷曲會
三、一個思考與設想
譚祖安舊學深厚,是湖南唯一一位會元。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會元大概相當於現在的省高考狀元,那水平自然是很高。這樣的人物,作為一個學者自然是完全合格的。他的身上還有另外兩個標籤,一個是書法家,一個是美食家。也就是説,他的性格中藴含着一種藝術性的情懷和美感。雖然我們通常不把他看做是一位政治家,但是就法理而言,他曾經是中華民國的國家元首。我想,這樣一位學問堅深、攜帶着藝術情懷的學者成為一位把握國家命脈的政治家以後,如果一心一意地做實事,那麼這樣的國家和社會將會是怎樣的面貌?由於諸多歷史因素的限制,譚祖安採取了一種“不幹政”的態度。
不過,鑑古知今,如果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芸芸眾生都是這樣一個學問不已、懷揣着藝術美感的鮮活個體的話,那我們的社會和國家就一定會會變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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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體留影
THE END
本書為譚延闓致寫給長女譚淑、女婿袁思彥等人的信札,共57通102頁。書體自然灑脱,敍述家務、政事、接酬均有。不少家信還反映了譚延闓的為政處世,可供世人借鑑。